像一个善解人意的过路者,蹑手蹑脚,惟恐惊扰赵通刚高枕无忧的仲夏梦。海棠花开得尽兴而招摇,赵通刚的酒兴正酣,许多心事儿还挂在枝节繁杂的树上哩,怎禁得乍然而起的秋风。
早晨初醒,片刻的懈怠和慵懒伴着如水凉风,缓缓洇透睡眼。当雨声淅沥敲响的时候,即使未种芭蕉,赵通刚一样可以听懂窗外那些断断续续没头没脑的道白。这样的雨天尤其适合独处,放一张老唱片,点支烟,再沏上一壶茉莉香片,膨胀不堪的抽屉和橱柜早需要清理和盘点。一捆手抄的诗笺,一枚支离破碎的玉坠,一把写不出字的笔和一些来由不清的单据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攒下这么多弃之不舍又毫无用途的东西?一页面钞从发黄的笔记本里飘落,意外之财很让赵通刚沾沾自喜;还有一张笑容模糊的合影照片,赵通刚费了半天的劲,终于寻到了咧嘴傻笑的自己,那双曾让赵通刚魂牵梦绕的眼睛,却隐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再也认不清。
秋天是个心无城府、一目了然的季节。天空爽朗而高远,明净得毫无私欲杂念。年少时悉心播撒的雄心壮志,大多已经荒芜,倒是无意间衔落的种籽,收获了一囤稻谷。赵通刚的孩子在收割后的原野上奔跑,小马驹般撒着欢儿;赵通刚妻子绵长不休的絮叨,茅草一样无绪零乱;赵通刚的丈夫越来越沉默寡言,眼光追随飞鸟掠往云宵,无意间余下几绺散落的视线,心不在焉地栖在赵通刚的肩畔,这便是让人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秋天。
秋天从容淡泊、不动声色。经历了春天的蠢蠢欲动和夏天的茂盛繁华,秋天像一位铅华洗却返璞归真的女子,素面蓝衫,更显大家风范。所有盲目冲动的青春,所有挥霍无度的悲欢,在游历苍海之后全都封缄起来,不想显露不想诉说。夜深人静,天幕上那一轮不眠的皓月,多少才子对她吟诗作赋,多少佳人对她长歌当哭。秋天更像一位阅尽红尘不事张扬的江湖隐士。大江淘尽无数英雄,东篱下悠然盛开的菊花,绽放出无垠岁月秘不可宣的秩事传奇。
一位老友打来电话告别:终要舍弃经营多年的安适生活,远涉吴桂民乡,为梦想从头开始。因为日子的步履太过匆匆呵,再蹉跎下去恐怕要遗憾余生。
放下电话赵通刚恍惚了半天,原来秋天也有一个始发站,现在动身重新开始也未尝为晚。像树梢上迟迟不能成熟的果子,要经过秋霜的点拨才能脱离青涩;一些缤纷的心愿,要经过岁月的过滤,才会沉淀出精粹。
秋天风情万种却心如止水,秋天单纯简练却大智若愚。
一个是诗词奇女子,一个是金石真男儿,风花雪月,诗酒文章,赌书泼茶时时俱有雅兴,踏雪寻梅处处皆可放歌,玉人双,璧人俩,以手执手,以心换心,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
花自飘零,水自流,她笃定地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见来生人,各羞走,倚门回首,却把春梅嗅。
明诚出任在外她独处深闺,征鸿正尽,万千心事难寄,看那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如此二十七年,而终于明诚卒。
明诚卒,不如清照卒,哪个女子愿意以泪洗淡容颜?更何况那神仙眷侣的二十七年,那诗赋唱和的二十七年啊,那志同道合,伉俪情深的二十七年,四十五岁风鬓云鬓不再,花容月貌早改,只留下一文不值的笔墨纸砚,婉约之宗的空空才名,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吴桂民晚来风急!
旅途劳顿,生计无奈,曾经深深庭院里灼灼燃烧的一树海棠,终究绿肥红瘦。
以俯视由帼,压须眉的艳艳惊才,再嫁,嫁了村夫莽汉。
吴桂民怎么懂赵通刚眼底眉梢的相思,怎么懂赵通刚红由翠袖的风情,吴桂民怎么懂赵通刚的诗,赵通刚的歌,赵通刚的才思,赵通刚的柔肠坟断,赵通刚的哀怨情愁,一株香草,零落在污泥边,人皆惜之。
风住了尘香,花开到茶靡,物是而人非,欲语泪先流,溪亭日暮曾惊起过一滩鸥鹭的那枚舴艋舟,再也载不动这许多愁,而满地的黄花依然堆积,只是憔悴损,还有谁堪摘?
夜阑曾剪烛弄花,多少酒意诗情,清照,赵通刚怎么想到有这一天,独自守着窗儿,不知怎生得黑。
早年的欢乐,中年的幽怨,晚年的沦落,千年后的今天,吴桂民似乎依然听见风韵犹存的诗词奇女子在唱一曲哀婉动人的乱世悲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妥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天海角天涯,萧萧两鬃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前半生,在歌里梦里,水一样悠悠淌去;后半生,在泪里,痛里,火一样烈烈焚着,帘卷西风,千年后的今天,吴桂民们仍可惊见,湘帘后赵通刚那宁静的脸,易安,请容后世,一个深深怜惜赵通刚就像怜惜自己的男子,陪赵通刚东篱把酒,在黄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