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完了事情,王守仁叔侄不便久留,诸蘅玉只见王守仁自顾自起了身,长长的青袍滚边绣银袍角无声无息曳过老祖宗屋内的香樟木板子地面,脚步虽然匆匆,心境虽然略略有些浮躁,但依然走得极稳。
屋子里各处的灯烛都掌上了,细密的一束束温润绵长的烛火光芒,从绣了仙鹤、驯鹿的灯罩子里透出来,团团镂空的瑞草芷兰灯座儿缠绕着涂了泥金的灯柄子,缓缓的转出长命无忧的暗暗字影。那短短长长的光束,若送别一般带着隔世的锦瑟尘埃,穿越了人世的浮华变迁,似是将渐渐远去的王守仁那“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背影儿,和缠绵贴心的师兄合在一处一般,一时间,诸蘅玉心中的那一丝情思,竟百转千回的缠绕起来,晕在内心平静无为,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掀起一阵阵悸动的涟漪。
“这事,不是什么紧要的,”那边的老祖宗范氏深沉慈爱的声调缓缓响起,如若将诸蘅玉拉回这个世界一般,她缓缓靠了靠身侧新制的石榴红美人靠,那艳丽极了的色彩和纹绣,原本不是这个时代大家老者所中意的庄重颜色,然而因着年岁渐近本命,总还是要多用红色压一压的。只听得范氏又缓缓说道:“但难为他有事想到与你讨这个人情,他是你未来的夫君,这事,你尽力办一办,也是应当的。”
“是。”诸蘅玉轻轻答应着,见范氏面上显出乏累的神情,便缓缓踏着厚底软缎的绣鞋一步步退出房门外。
她心中自是有盘算的,依着她上一世对这位无为道长的记忆,此人并非一个浪得虚名,空谈长生的寻常道士,在王守仁多年后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时——因奏本希望宽恕弹劾刘瑾的言官而和刘瑾结下梁子,被贬龙场,途中又遭到锦衣卫追杀,九死一生之际——所遇到的劝慰鼓励王守仁,并申明其中厉害,劝慰王守仁担当的一位贵人。
若是没有了这位无为道长,世间不过是多了一位遁世灰心的士子,却不会有未来的王守仁。
于公于私,这位道长原本命不该绝,让这样真正有道有德的高人少些磨难,对诸蘅玉而言,何尝不是愿观其成,愿出一份力的?
想到此处,诸蘅玉便嘱咐身侧齐枣家的道:“劳驾齐妈妈给备马车,老太太有些事要我去宁王府那边一趟,”说着,略略顿一顿,方又道“此事,如果可以,还请齐妈妈不要让太太那边知道才好。”齐枣家的见老太太和王守仁叔侄来来去去这半日,心中虽不知何事,但想来二小姐此言必也是不敢乱吩咐的,于是连连应着,就出去吩咐备好马车,又找了由头,打发西南角门那边上夜的人们去东侧堂帮忙。自己亲自去开关了锁,这方才迎了诸蘅玉出来。
娄素珍的居处在王府西席侧殿,深广恢宏的殿中错金青龙鼎里焚着苏合香,淡白轻烟一丝一缕袅袅婷婷的散漫铺开去,一点点渗透在殿宇深处的角角落落。紫檀锦荼蘼花被铺的软榻,娄素珍斜斜伏在上面,逶迤层叠的裙裾直垂到地上的堇色旃毯,如晚阳灿霞般绚丽流光,她手中放下一本《贞观政要》,缓缓走向窗前,窗外淅淅沥沥略略有一丝丝雨的气息,打的那满园荷花香,朦胧的飘飞过来。
缓缓抬了头,看到抬首匾额,正是成祖手书亲赐的“宁静致远”四字,鎏金珐琅铜的字样,映着满殿灯烛,熔熔欲滴。
说到这四字的深意,自是更有成祖也就是当年的燕王靖难之时,为取得当年“带甲八万,革车六千,下属朵颜三卫骁勇无敌”的宁王支持,而许以口头的“分食天下”承诺,事成后却自然是拒绝兑现,只将宁王分到江西地界的事情,希望宁王会怀着认命的平淡心境,随着时光的流逝,淡忘那些虚妄的念头和想法。
然而真的能忘么?娄素珍忽然觉得心中有一丝微微的疲惫。这些书原是不该她读的,这些事原是不该她想的,然而她深陷于此,又哪里还能回到过往的时光。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传了几支灯烛,希望那微微的亮光,能更多的照进这寂寂深殿,重重王府。丫头们又抬进来两盏大宫灯,赤铜鎏金的跪面甲士,雕的威武如生,举着左右两盏纱灯,灯光影影幢幢,灯火朦胧暗红,虚弱又苍凉,和着窗外微微的雨,徐徐的风,与殿中微微的香一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情调。
正兀自思忖间,却有寻常传话的人回说,诸家二小姐来防。
娄素珍心下微微有些惊异。却仍然连连说了“快请进来。”又走到内间铜镜边上略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鬓发,方才款步迎出来。
诸蘅玉进来时,一双绣鞋略略的有些被雨湿了,晕黄的灯烛洒落丝丝的光飘在她的眼眸上,依然是灵动活泼的,大红花绸绣花鸟红缎镶领通肩大宽袖对襟女披也略略飘上了雨,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拿着帕子不住的帮她擦拭着,水红花纱五彩云雀百褶裙外面的透明纱罩子上也结了雨珠子,却显得如若一颗颗莹白透亮的珍珠儿一般,娄素珍忙笑着迎上去,一面吩咐丫头取自己的衣服鞋袜来给换了这套飘了雨的,一面笑问诸蘅玉:“这么个时候来,是不是有急事?”
诸蘅玉并不和娄素珍客气,只是让丫头接了娄素珍的衣裳给自己更换,一面看向娄素珍。
天晚了,两人站的又近,朦朦胧胧的灯光趁着红毯和银丝雕花帐幔,光影之中娄素珍的面色也只是稍稍有几分血色,那血色只似是浮在面上的一般不真实,更显得苍白。她身上金丝纱罩的一袭浅浅杏色春衫,领口一朵朵大大小小镶嵌的珠玉花儿,虽是华贵无比,一簇簇巧夺天工,直直像是要一夜风雨摧折就零落满地一般。
诸蘅玉想到娄素珍最后的结局,她一生的进退不得,那无力抗拒的命运和陨殁,就越发添了几分对面前桃李容颜,眉目如朗月清明的娄姐姐无限的怜惜感伤。
心中虽是伤感哀怨,口中却仍然是舒淡嬉笑的语调,道:“是有些事呢,待姐姐打发这些婢子下去,再给妹妹我捧一碗紫姜茶来暖暖身子,我方好细细和姐姐说呢。”
娄素珍不由噗嗤笑了,向诸蘅玉身后的小丫头道:“看看你家主子,越发的没样子,这是客是主,倒是弄不清了。”说着,又用那纤纤玉手上一只指头,直直向诸蘅玉额头上点了一下,这才示意身侧的丫头照办。
见一列列丫头随从渐次无声的退出去,诸蘅玉方才收敛了笑容,露出恳切的样子。
娄素珍携了诸蘅玉一双手,两人一同坐到软塌边,道:“有什么事就说吧,你我之间,不需要那般客套的。”
“姐姐如此说,”诸蘅玉略略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道“我且记得姐姐的恩情了。今天来不为别的,是为着一个友人被抓进了宁王府的事情。”
娄素珍略略惊异,抿了抿诸蘅玉鬓边一丝松散下来的鬓发,目光中满是疑惑道:“什么朋友呢?”
“是一位道长,那道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大家称呼他做无为道长。具体为了何事被抓入府中,细节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这道长是位有道的人,平日里也多有可以讨教之处,若无什么大错,可否劳姐姐相助,放过了他此番?”
娄素珍听说,又将一只手放在了诸蘅玉手上,一只手带着衣袖中微不可闻似有似无的香气抚摸过诸蘅玉的额头,道“你别急,我还没有听闻此事。我等下去向王爷身边的人打听一下,再做商议。既然是得道高人,想必也不至于和王府有什么仇怨事,怕不是被请进王府来传道,也未可知。”
诸蘅玉听她如此说,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也是为宁王府粉饰的意思,也就点点头,微笑道“姐姐说的是,但终究情形,还的劳烦姐姐代为了解周旋。”
娄素珍道:“哪的话,这样说,反而生分了。”
说着,忽然抿着嘴又看向诸蘅玉笑。娄素珍天生长着一双新月弯弯的眼眸,只严肃坐在那里,也有三分笑意,再一笑,便更是一双会笑的眼睛闪着星星一般灿烂的和善。只是那和善中,又透着一份促狭,夹着这促狭的神情,只听娄素珍接着道:“你可用了晚饭,在我这里用一点可好。听闻后天就是你的婚期了,今儿千万料不到你竟来我这里呢,无论如何,陪我用了这餐,才放你走。”
说着,便向门外略略提高了嗓音呼道:“莺儿,传晚饭吧。”
门外一声清脆的答应,随即又是一阵嘈嘈切切的脚步声。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的急促,娄素珍自在正堂趁着备饭的空档安排打听无为道长的事情,诸蘅玉则坐在后堂静静等着,对着娄素珍里面间屋子的红旃毯和紫檀镂着海棠纹样的轩窗发呆。
夜色四合,浓稠的夜色似是调和了雨的腔调,哗哗啦啦的,搭在王府日间看去碧蓝辉煌,如今为墨色调出另一种风情的屋檐和蓝色琉璃瓦上,一阵铺过一阵的荷花香,和着湿润的空气漫过连绵的殿宇院墙。风飘飘洒洒的裹挟着雨珠子儿,王府中的亭台楼阁,尽皆似是笼罩在迷迷离离的雨雾烟笼中。
一溜一溜排开去的琉璃避雨长明灯立在青砖砌就的凤翼展翅灯盖儿下,此时漫在雨气与雾气中,如若一颗颗绵延成珠帘一般摇曳生姿的景致。
一径风猛地刮了雨珠子漫过窗户来,直打在娄素珍窗前铺开的上好湖笔与宣纸上,溅开去一朵朵雪浪翻云的花,放肆的扇的窗扇,裹挟着荷花如淡淡蜜蕊的香。
诸蘅玉起了身,过去关窗,那窗棂有些冰冷的石头锁儿上卧着的一簇簇雨水直顺着她手腕的挥动流向她的掌心,凉凉的又滑落下去,溅的桌面上有些凌风混乱的狼藉感觉。
好容易关上了窗,细细看着,方才发现那压在白玉镇尺下面的宣纸被雨渍浸出的点子如若一列列槐花分崩离析的溅落样子,那小小的一盏琉璃明角灯微微的光泛着迷离的弧线和淡淡的水气,更添几分诗意的舒淡。
诸蘅玉不由起兴的提了笔,就着那水渍托开了墨,只将那些水渍牵着攒着挪着走着笔,翻飞出几条简单纹样,又脱开几色点墨,将那水渍整整的幻化成了数寸海棠,又勾出一柄美人团扇样子,细细打出扇柄,流苏,坠角儿。
忽的耳朵边上一阵微微的热气,是娄素珍的声音,只听她鼓着掌道“很妙,”说着,又捡了桌上另一只蝴蝶,在诸蘅玉绘出的图样上添了四字:纨扇熏风。然后爽利的搁了笔,又取走了诸蘅玉手中的笔,牵了她的手,一路边走出正堂来,一边说道:“不玩了,我们先吃饭吧。”
诸蘅玉看时,堂中已摆了满满一桌很是丰盛精致的菜肴,不由笑道:“只我们两,吃得了这许多?”
娄素珍道:“我们吃不完,赏给丫头小厮们吃便是了,今儿是你出阁前我们最后一次闺中同食了,怎好过于简慢?”
说话时,两人的丫头都已带了小丫头捧了水洗了手,安排好了调羹食箸,这方才退到一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