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铎从鸡山回来半个月后,身上的伤才结痂。他躺在床上,侧身看着他的铺子和柜子,看着坐在柜台前的醒豆儿,看着太阳透过她脸庞上的头发,看着她的嘴角,有几根头发进了她的嘴角她都没有发现。醒豆儿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忧伤,看不出有半点儿高兴和半点儿不高兴。风把她的头发时不时吹起来,飘一会儿,然后又让它们落到她的脸上。醒豆依然没有表情,在她的脸上,没有头发,没有风,也没有英铎的目光,醒豆儿成了木头人。她手里没有拿铜壶,也没有铜锅,替代它们的是一只手绢,手绢是干的,因为她眼睛里没有泪水,她拿着的手绢,只是一种摆设。
英铎身体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他向着醒豆睡着,把身子睡木了,但是他依然不敢翻身,他必须一直看着醒豆儿。他怕自己稍不留神,醒豆儿就没有了。这些天来,他一直只对醒豆儿说一句话。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反复地说,只要醒豆儿进了他的目光,他就不住地说,以致他说得醒豆儿都不理他了。
醒豆儿说:“我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来。”
英铎说:“那我就用十头牛。”
醒豆儿说:“其实,你用再多的牛也无济于事了,我已经被五马分尸了,我已经被撕碎了。”
英铎说:“在我心里的醒豆儿,永远是撕不碎的,永远。”
醒豆儿说:“英铎,我非常感激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真的,可是,我这一生只能属于鲁少达,再就是属于你。可是现在,我先是让马小树占有了我,接着又让三脚猫占有了我。现在这样的结果,如果让我再活下去,真是太没意思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英铎说:“你原先就让我死的,就让三脚猫把我杀掉算了。如果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救我,至少我死了,你还会活着。现在,你救了我,自己要去死,留下我一个人,我自然活着就没意思了。所以,我不想你死,我们都活着,我们活着一起好好过日子。在这个镇上,凭着我们的手艺终老一生,从此,我们哪样的革命也不参加了。以前革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欠杨老四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他让我娶了梦寐以求的你,所以,为了你,我必须报恩,必须革命。现在,我革命了,而且九死一生了,我还了他的情了。当初我说要留下来,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在心里说,老四,对不起了,你给了我媳妇,我用革命还了你的债。现在我只想留下来与她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当然,我也想到了,三脚猫会回来报复我,可是我不怕。我想,一切由我来承担,我承担了,过了这一劫,我们就会好起来。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下作货三脚猫一直在打你的主意。他可真是毒呀。他把你作为我自由的条件,这个下作贷,让我现在又想参加革命了,我真想上战场,亲手杀掉这个下作货。”
醒豆儿说:“算了,你不要再说了,更不要想革命的事情了,你上不了战场的,你的腿脚不允许你去杀他,杨老四他们现在已经很安全,很好了,你去了反而给他们增加负担。你当时说留下来,我以为你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你原来是不想革命了。你这样想,真是没志气。一个大男人,长得再威风,再健全,如果胸无大志,也是一个废物。可是,这个男人就是成天瘫在床上,只要他有他的大事业,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我想,这一点你是明白的。鲁少达死了,我当初同意嫁给你,也就是看上你这一点儿。可是,你今天的话,让我更加失望。你参加杨老四的革命,好像全是为了我,全是为了一个女人,难道女人就是你的全部吗?”
英铎听了醒豆儿的话,半天没做声。醒豆儿说:“所以说,你还是让我去死吧。你这样想,更让我觉得没有意思了。也许我这一生,生来就是你们这几个男人的,现在,我已经为你们做够了。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英铎重新抬起头时,眼睛里满是泪水。英铎说:“醒豆儿,我知道你现在心灰意冷。可是,现在我想说,你误解我了。人做任何事情,必须出于他的心灵,都必须出自他的真心。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一番话,是出自我的心。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我没必要对你说假话。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真心的世界。虽然在表面上,我们很多时候要说一些表面的话。可是,只要有一颗真心,他就会有一份真情,他对这个世界就会作出他应有的责任来。哪怕,他有时也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不得已的事,关键要看这个人是不是出于爱心,是不是出于正直。如果是假的,虚的,就是真的也是假的,如果是真心真情真爱,就是假的也是真的,也是没计谋的。
“今天,你这样说,你让我想到了你和鲁少达。既然说到他,我就想把话说透一点儿。我其实也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为了鲁少达,你不惜牺牲自己,这次为了我,你也同样如此。我们都是被你拯救的人。可是,如果让我来评价你与鲁少达,我觉得时间一长,结果并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过去,你一直以为你嫁给了鲁少达,就会像你们所过的那些日子一样幸福,你以为你真正找到了你所要的,你以为有吃有喝穿暖睡好就是幸福,就和一只鸟一样,你以为让它成天呆在笼子里,不需要觅食就可以饱饱的,就是幸福。这些就真是幸福?你如果真是这样想,你就真错了。一只鸟被装在笼子里了,还会向往外面的天空,何况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醒豆儿,一个在紫草坪最懂得爱也最懂得恨的女人,你会甘心与鲁少达过一生吗?事实证明,你们不可能。
“是的,鲁少达死后,你嫁给了我,我感谢你。你也把我当成了你的男人,你一心一意地跟着我,我做什么你做什么。在我出现困难时,你像对待鲁少达一样对待我。你虽然对我和对鲁少达做了同样的事情,可是,你让我感觉还是不一样,你救鲁少达是出于爱,而你救我,只是出于你善良的天性,是与救鲁少达完全不相同的。”
醒豆儿说:“如果我告诉你,救你和救鲁少达完全是一样的呢?你相信吗?”
英铎说:“你光这样说不行。”
醒豆儿说:“英铎,你说这样的话,让我伤心了。我救你和救他没什么两样,要说当初嫁给你时,我只是认命,可是后来我们成亲了,再后来又到了琵琶镇,我再也不是这样的心情了,我同样爱上了你,你既是我的丈夫,又是我的爱人,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你现在这样说,真让我伤心。”
英铎说:“你说的我也知道,我能感觉得到,我英铎如果连这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那就更不配有你的爱了,但是,我就是有一点儿不明白。”
醒豆儿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英铎说:“设想一下,如果你救了鲁少达,而且鲁少达没有死,你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你会像现在你救我之后一样,一直想去死吗?”
英铎的话一说完,醒豆儿的泪水就涌出来了。她用手指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手指间流出来,滴在她的腿子上面。醒豆儿在心里对自己说,英铎呀英铎,你真是傻瓜一个,我想死,就是因我太爱你了,我比爱鲁少达还爱你,可是,你就是不明白。醒豆儿这样想,可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捂着眼睛流泪。英铎不知道她怎么啦,去搬她的手。醒豆儿说:“不要管我,我一会儿就会好的。”英铎听得出,她的鼻子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英铎见她这样,有些手足无措。醒豆突然抬起来头说:“是的,英铎,我一直想告诉你,比起鲁少达来,你英铎没有完全的肉体,也没有他庞大的家业,可是,只要跟你生活一些时间,就会发现生活也好,生命也好,它们真正的乐趣是什么,这种乐趣是别人所没有的,它们不是神,也是不鬼,更不是钱财,也不是名声显赫,我跟着你根本谈不上有名声,可是那是什么呢?非常简单,是你的真心和真情,你对我全部是真的,没有一丝水分,而且,你一生所想的,就是拥有我,我是你所需要的惟一的女人,仿佛你一生下来,就在等待着我的来临。
“是的,就是你的这种爱,让我臣服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间爱上你的,我对你的爱没有受任何东西驱使,没有钱财,没有名利,没有任何其它除了你以外的东西,我只是爱你这个人,现在,你说,我究竟是更爱鲁少达,还是更爱你?”
英铎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去死?我们既然如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你以为,我们能有今天容易吗?
醒豆儿听完了英铎的话,眼泪又漫了一层出来,她擦了一把泪水,说:“英铎,我答应你,不再说死的话。”
英铎听了,突然站起来,一把将醒豆儿抱在怀里,接着“咚”地一声,两人倒在地上,在地上笑作一团。从地上爬起来,英铎的耳朵就开始痒痒,英铎说:“已经是秋天了,阳光还这么厉害,把我的耳朵里晒得痒痒的。”
“我给你挖耳朵。”醒豆儿说,她搬了一个高凳子,放到英铎的轮椅前,英铎像个孩子一样,将头枕到醒豆儿的腿上。醒豆儿从头上取出她的发夹,然后倒着伸进英铎的耳朵。她轻轻划动着发夹,挖一下耳朵,然后朝英铎的耳朵吹一下,英铎闭上眼睛,醒豆儿挖耳朵的那种痒,让他忍不住想笑,可是,正当他要笑出来时,醒豆儿吹到他耳朵里的风,又让那儿变得无比清凉,先前的痒在一瞬间就没有了,然后他的耳朵在醒豆儿手里又开始第二次痒痒……
就这样,醒豆儿从英铎的左耳,挖到他的右耳,舒服得他眼睛里滚出一颗颗又大又圆的眼泪。一切都完成之后,英铎抬起头,看到醒豆儿眼睛里竟然也满是泪水。英铎问:“你怎么啦?醒豆儿。”
醒豆儿见英铎在问她,突然破涕为笑,说:“没什么,我眼睛里进了灰。”
英铎忙说:“快让我看看。”
醒豆儿突然不耐烦了,说:“你有完没完?”
英铎为了不惹她生气,便将自己推到柜台前,拿起一只铜锅敲打起来,“咣咣咣”的声音一下子传到琵琶镇的深处,待他修好手里的铜锅,回身看屋子里面时,屋子里里外外不见了醒豆儿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