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红岸的时候,苏联17岁,准确地说,是17岁半。
17岁半的少女苏联已经170公分,长得纯洁动人,两条粗粗的黑辫子搭在紧绷绷的胸前。她具有北中国女人所独有的丰满,像饱满欲坠的红高粱,在残阳如血的江边,独自摇曳。
这个时候,如果你走在江边,又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不论年老还是年少,80岁或者18岁,只要你是男人,你就会爱上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她那心不在焉的落寞神情,好像谁来带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而去,这个时候,什么样的男人会抗拒这个即将长成的小女人无意之中摆出的诱惑的姿态呢?
她在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火车还没有开来,阳光把铁轨照得烫人,她的心思却已经被铁轨牵到很远的地方。
她的名字叫“苏联”,从这个名字上,就可以知道她大体的背景。
是的,她的父母就是在苏联留学的时候相爱的。1957年,他们一起响应中国共产党的号召到北大荒支边,来到了红色之岸。当时远在莫斯科读书的年轻的父亲满怀激情地给在另一座城市的母亲写信说:
“安娜(她的俄文名字),亲爱的,我们一起去建设北大荒吧!那里是中国的乌拉尔!”
父亲所说的“乌拉尔”,在苏联是一个著名的重工业之城,而中国的乌拉尔,就是这个刚刚选址被列为国家重点项目之一的“红色之岸”——这里即将建成全国最大的重型机器厂。虽然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原,但是在年轻人火热的心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况且,浪漫的爱情和美丽的草原,总是让人浮想联翩。
直到现在,苏联的手里还保存着这封信,苏联只剩下这一封信了,这是她父母亲曾经存在过的爱情的唯一证明,也是苏联让自己相信的凭据: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幻觉。
那些几乎数不过去的日子,还真就过去了。
17岁半的苏联,穿着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最流行的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小方领,藕荷色带白圆点的人造棉百褶裙,露着圆鼓鼓的小腿,脚踝纤细修长,透明的塑料凉鞋里乳白的脚趾像细瓷一样晃动着。
她的身上还斜背着一个军用挎包,草绿色的,颜色退了不少,上面“为人民服务”的字迹都发白了。
大眼睛双眼皮流行的年代,苏联长着不合时宜的单眼皮,她为此而自卑。她想不到许多年后人们的审美观会彻底颠覆,当单眼皮也成为美的另一种注解时,苏联觉得自己被时间愚弄了。
她的眼睛细长,飘忽,里面偶尔闪现出茫然,不过稍纵即逝。光滑的额头散落着几颗红色的小痘痘,像走失的找不到家的小羊在草原上彳亍,没有着落那般寂寞。
大多时候这双眼睛是安详的,平淡的,只是有些向下耷的眼梢暴露了那些不易觉察的忧郁。
她的面孔氤氲着一种气氛,这是许多年后成年的马修突然领悟到的,他在遥远的异国怀想她,怀想她的气味,那一切构成了那个氤氲气氛。这个气氛让人觉得遥远,触摸不到,夏夜的星空一样,清澈而忧伤。
现在,她一边吹着忧伤的口哨,一边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这是爸爸常常唱给妈妈的一首歌,用的是俄语。只是,小时候的她不知道歌词大意。
如今的苏联已经长大,她考上了大学,就要像这两条铁轨一样,远远地跑掉了。
她很高兴自己就要跑掉,再也不回来。但是17岁的她还不知道,铁轨跑得再远,终是有尽,却更是有头的,她跑得掉现在,却无法跑掉未来,未来总是要被开头逮住的。这也是许多年后,她才明白的。
17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之中并不漫长,但是对于苏联,这17年,几乎让她过完了她的一生,她的爱恨情仇,全部留在了这里。
生于红岸,爱于红岸,却又,止于红岸。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