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中度过的日子,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若是习惯这里的生活,保持平静的心态,那日子便会过得很快,或许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迎来了出狱的一天。而若是惶惶终日,怨天尤人,那日子便会度日如年一般漫长。
所以对于此方来说,这一年过得真的很快。
快到让他有些恍惚。
他常常会想,如果有天自己的故事讲完了该怎么办?
到那时候,他将不再是长汉大狱唯一的说书人,也不再是长汉大狱唯一的吉祥物,他会变成一名普普通通的囚犯,新来的囚犯不会认识自己,从前的囚犯也不再保护自己。
也许失去价值的自己会遭到欺辱,甚至会被某些人脱了裤子做淫猥之事。
在长汉大狱待了整整一年,在许多老囚的熏陶之下,此方也总算明白了一些男女之事……或者说,男男之事。
所谓无知无畏,知而畏之。
正因如此,每当此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一群光屁股囚犯围住的时候,都是心有余悸。
要是那时自己没有讲故事,恐怕早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默默感激起早已在天国的老爹。
然而此方毕竟只是个说书人,而不是写书人,所以他的故事注定是有限的,仅仅一年时间,他肚子里的故事便已掏出来了大半。
而他的刑期,还剩整整九年。
按照典狱长的说法,只要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表现依然如现在一般良好,应该可以减免一两年刑期,可就算如此,那也还剩下七八年。
于是此方暗暗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开始写故事了呢?
然而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持续了一瞬,便烟消云散——他很清楚,老爹留下的故事都是旷世佳作,凭自己的脑子,是肯定创作不出同等作品的。
达不到同等水平,就不能讲出来,否则便是打自己的脸。
这让此方很郁闷。
……
“此方!”
此方坐在自己的硬床上,看着铁栏之外的天空发呆,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金海洋粗犷的声音。
这个叫金海洋的男人,其实就是最初想要“搞”此方的那些囚犯中的那个壮汉。
据说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家,成年后在长汉谋生。没想到第一次打工,便遇到了一个私吞工钱的无良包工头,于是年轻气盛的他,怀着一腔怒火和热血,将那包工头找出来暴打了一顿,却没想到那厮竟然有个当官的亲戚,然后,他便理所应当地进了长汉大狱。
或许是觉得命运太过不公,进大狱后的他变得自暴自弃,仗着身材强壮开始欺凌他人,成了一方狱霸。
金海洋倒不是真的有什么龙阳之好,只是在内心开始扭曲的情况下,人的行为往往是不受自己想法所控制的。
但在听了那个叫做《肖申克的救赎》的故事之后,金海洋沉思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金海洋幡然醒悟,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语气变得温和淡然,眼神不再暴戾躁动,并且再没有欺负过狱中弱小,甚至还尽量做出良好的表现,似是想要争取提前出狱。
像他这样受此方故事影响的人,在长汉大狱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正所谓每个人心中都有希望,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火种去点燃这份希望罢了。
有喜爱和感谢此方的,自然也有些对他不屑一顾的,甚至嫉妒他舒坦日子的,只是此方从来与世无争,所以除了第一天的有惊无险,之后的一年中倒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金大哥,”此方收回望向铁栏外的目光,向着金海洋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有什么事么?”
金海洋微微点头,然后坐到地上——他身材极为高大健硕,即使坐在地上,也和坐在床上的此方差不多高,刚好能够互相平视。
“我是来问问《叛逆的鲁鲁修》结局的,”金海洋说着,皱了皱眉头,“最后鲁鲁修究竟死没死?我记得你当时讲的时候,好像提到了一个马车夫,莫非他就是……”
此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金海洋疑惑道,“这可是你讲的故事。”
“我的故事都是从老爹那儿听来的,”此方说着,眼神变得十分宁静,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当初我也问过老爹这个问题,他给我的回答便是不知道,他说这叫开放式结局。”
“开放式?”
“就是不给出确定的结局,让听者自己想象……如果你希望鲁鲁修活着,那他便活着,如果你觉得鲁鲁修死了,那他便死了。”
听了他的话,金海洋沉思了一阵,然后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许久,他一拍大腿,道:“妙!真是妙!”
此方笑而不语。
心里的困惑被解开,金海洋顿时一阵舒坦,感叹了许久,才想起另一件事情——
“对了,还有件事,”金海洋一拍脑袋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有一位神修被关进了大狱。”
“神修?”
此方抬起头,眼中带着七分惊讶,三分困惑。
“没错,”金海洋点头,表情十分认真,“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进来的时候,手上捆着一条翠绿色的链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专门用来束缚神修的锁神链,据说只要被锁神链捆住,天启境以下神修皆会变得和普通人一般。”
此方略微疑惑道:“神修被关进大狱……很奇怪么?”
“当然奇怪!”金海洋眼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想当神修么?连这都不知道?”
此方揉了揉头发,不好意思道:“我自小跟着老爹生活在山里,只在长汉呆了半年,对这里的事情还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金海洋恍然,点了点头,然后解释道,“这么跟你说吧,哪怕是最弱的神修,在中灵国的地位都能当得上一名地方小官,你见过几个当官的被抓进长汉大狱?”
此方皱眉:“那他为何被关进来?”
“我猜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吧……”金海洋叹息道,“百姓头上有州官,神修头上还有神修,总有些人觉得自己有了点能力就天下无敌,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悲惨下场……”
他这话看似在说神修,可后半句说的却是“总有些人”,而非“总有些神修”,语气和神情中都带着淡淡的自嘲,显然是想到了当初那个暴打纨绔公子、然后被抓进大狱的自己。
此方看出他的心思,心想自己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想过去得罪谁,不还是进来了?
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他很清楚,没有人喜欢倾听自己的痛苦,说给朋友朋友会难过,说给敌人敌人更开心。
所以他笑着,毫无营养地说道:“这个神修也是挺倒霉的。”
金海洋没有接话,却是认真地盯着他。
此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许久,他苦着脸道:“看我干嘛?”
金海洋略带笑意:“你不是想当神修么?现在机会来了。”
此方摇头。
“我没有天赋。”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天赋?”
“老爹说的。”
“……”
金海洋沉默许久,道:“你不该活在父亲的影子下面。”
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关心,此方憨笑道:“他的影子太大,我一时半会儿还跑不出去。”
金海洋愣了一下,感觉有些恼怒,眉头皱起,但想了想,他又觉得有些荒唐。
“你父亲……真这么厉害?”他小心翼翼道。
“也不是很厉害吧?”此方却是摇头,神情中带着些不确定道,“我十岁就能打过他了。”
“那是你很厉害?”
“我也不厉害,我打不过后山那只大黑熊。”
“……”
听着他的话,金海洋觉得有些好玩儿,又觉得有些好笑:“那你为何这么崇拜你老爹?”
此方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有些不确定,迟疑了一下之后,他道缓缓:“也许是因为他会讲故事?”
金海洋觉得真是荒唐:“这算什么?”
“崇拜一个人一定是因为他很强么?”此方疑惑道。
金海洋露出理所应当的神情:“至少在中灵国是这样吧?”
在这个神修为尊,强者为尊的世界,人们崇拜的自然是强者。
“强弱也不一定体现在打架上吧?”
“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金海洋想了想道,“只是打架不强,生存的难度难免大一些。”
此方笑道:“你打过了那个包工头,不还是被抓起来了?”
被揭了伤疤,金海洋也不气恼,淡淡道:“那只是因为我不够强,要是我能一拳打穿这长汉大狱,估计也没人敢抓我了。”
“那恐怕有点难度。”
金海洋莞尔:“才不是‘有点’吧?”
“你觉得世上有神么?”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金海洋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才道:“自然是有的。”
此方幽幽看了眼铁栏外的天空,叹道:“老爹说没有。”
这明显是颠覆金海洋世界观的话语,可金海洋却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认真道:“为何?”
“他说神应该冷漠而强大,”此方说道,“可他又说,神虽然强大,却无法冷漠,所以自然没有神。”
金海洋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见过神?!”
“不知道。”
看着摇头的此方,金海洋自嘲一笑:“我也是想多了,世上只有备神才能见到神,连你都打不过的怎可能是备神?”
此方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金海洋沉默了一阵,道:“如果真的没有神,那云顶之上的是什么?世间的神修又算什么?”
在之前的对话中,此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唯独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开口了——
“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