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凌靖雪所说,与冯家婚事一敲定,耿大人便依诺上了奏折。皇帝前手刚收到魏将军的请功表,还未来得及细看,后手就收到了耿大人泼冷水的折子。
听说了徐寒在西南的连番捷报,郑皇后心头不悦,常向皇帝身边人打听消息。这日听说皇帝龙颜大怒,砸了苏公公递的茶,她忙换了身衣裳赶到御书房。只见满地奏章零乱,她不动声色地拾起两本,瞟了一眼上面的字,笑着解释:“臣妾担心皇上气坏了身子,特地熬了清心降火的汤羹过来。”
皇帝正想找个人说话,沉着脸点点头,余怒未消骂道:“一帮窝囊废,枉费朕多年悉心栽培!竟被徐寒一个毛孩子玩弄于掌心,联合起来欺瞒朕!”
原以为徐寒军功太大惹得皇帝发怒,现在却越听越不像。在皇帝身边多年,郑皇后深知相处的门道,不但不追问,反而绕开话:“徐将军年少不懂事,皇上尽管训斥一顿,或者下道诏书贬他两年俸禄,到底身子要紧。”
“他连打胜仗,怎可轻易罚俸。”皇帝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声音却和缓下来。
“臣妾无知,请皇上恕罪。”郑皇后立刻从善如流地认错,笑吟吟一份一份拾起地上的奏章,整整齐齐摞好,福身道:“臣妾先退下,不惹皇上厌烦了。”
“你说,西南道上的官员是不是都让徐家收复了?”皇帝叫住她缓缓道。
郑皇后脸上笑意一闪而逝,换上副凝重的面孔,慢慢踱回皇帝身边。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为皇帝按揉着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旁的不要紧,西南道上要员只有廖大人和耿大人,只要他们和皇上一条心,徐寒还能翻上天去不成?”
“你真是这样想?”皇帝气稍平,甩过一本奏章:“耿毅还算识趣,没跟着魏成那个老家伙给徐寒请功,反说了不少他在昆明的错处。可是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的小事,纵然朕想拿徐寒的把柄,也挑不出个合适理由。”
郑皇后当然不会真的取过奏折看,依旧浅笑着劝道:“徐寒年纪轻城府却深,半年光景哪里有多少错处落在耿大人手里?只要他着意替皇上盯着,早晚有机会。”
嗯了一声,皇帝面色渐和,摩挲着下巴笑道:“等平复了苗寨,耿毅也该看得差不多了。就算除不了徐寒,至少能抵了他的军功。到时候封一个闲职,让他和昭林远远过日子去,哪日神不知鬼不觉染了重病,一切与朕无关。”
听到最后一句,郑皇后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忍下心头的恨意附和道:“蜀地向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埋骨与此也算死得其所。彭郡公近年来身子不好,与儿子一块儿撒手天年也算是种解脱,皇上说是也不是?”
“还是你最知朕心。”皇帝欣慰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两人说了一阵子话,苏公公看着气氛稍和,递上一封信简言意赅道:“昆明送来的密折,请皇上过目。”
有资格上密折的官员不多,皇帝瞬时眉头冷竖。郑皇后合乎时宜地清了清嗓子,吩咐苏公公:“本宫喉咙有些不适,御书房里有什么茶叶?带本宫过去看看。”
郑皇后刚转出偏殿,皇帝便迫不及待扯开了信封。快速浏览之后,他不禁龙颜大怒,狠狠把信撕成碎片尤不解恨,又重重踏上几脚。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郑皇后悄悄绕到书案后。听得声息渐悄,方转出身子,叹了口气:“皇上何必与这些小人生气。”
“竟敢愚弄朕!”皇帝气得面色发青,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徐寒小儿!”
朝阳的死状在眼前浮现,郑皇后打了个寒噤,恨意如漫天海浪一层层涌上心头。她努力平复着表情,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将手里的茶碗放在桌上,静等皇帝开口。
“你看看廖钦写的:耿毅夫人时常出入昭林府邸,两人无话不谈好的像亲姐妹,昭林还四处为耿毅的儿子打听婚事,这哪里是心存芥蒂的样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耿大人有意为之。”郑皇后一反附和的态度,皱着眉替徐寒说起话来:“耿大人长居西南,可能是想问问京城的情况。随行女眷唯有昭林一人,长日无聊,女人家聊聊天也不足为奇。”
夫妻十余年,她早就摸清了皇帝的脾性。倘若她顺着骂耿大人,皇帝犯疑心反而怀疑她的用意。越逆着与他意见相左,皇帝倔强脾气越发作,盛怒之下处斩了耿大人也不是不可能。但其中分寸颇难拿捏,她一边劝,一边留心观察着皇帝脸色。
皇帝果然怒气更盛,一抬手将郑皇后叠好的奏章尽数甩在地上,声音抬高了不止五分:“耿毅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朕玩花样?朕原想留他一条贱命敷衍苗人,既然自己活得不耐烦,莫怪朕不留情面。”
“莫非皇上亦有了谋划?”郑皇后见好就收,抓住他话里深意追问。
“朕原本打算等西南的事了了,再一起收拾徐家。”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由青变红:“他们竟是等不得了,非得挑战朕的耐性不可。”
皇帝随手从案下抓出一本绿色封面的书信,在郑皇后面前扬了扬:“他们以为只凭那点兵力就能制服苗人?东边苗寨有多少兵力、多少武器,朕不答允,南诏国的军报能送到他们手里?贻误战机、全军覆没,哪项不是杀头的大罪!”
“可是西南战败影响皇上收复西南大计……”郑皇后提醒道。
“攘外必先安内,苗人野心再大,还能打到京师不成?他日徐寒功成名就,普天之下只知徐家,谁知我堂堂天子?”皇帝双拳紧攥,愤愤击在案上。
郑皇后意在引导皇帝自己承认徐家比苗人危害更大,闻言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皇上圣明,”她福身拜倒,唇边泛起森冷的微笑。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皇帝气度平和地望着台下站立的众臣,目光在徐庭仪身上略作停留,又不动声色地转开,轻轻咳了一声。
兵部侍郎蒋大人越众而出,拱一拱手朗声道:“启禀皇上,东南沿海倭寇屡屡侵扰百姓,当地官员不能辖制,求情皇上派一得力人安抚百姓。”蒋大人二公子与徐梧交好,本人亦与徐庭仪多有往来,因此打了头阵。
“东海钱塘一带已有总督、巡抚两人,知府两人,再派只怕人员冗杂,反而给百姓造成不必要的负担。”吏部侍郎李大人意见不同。
“刘大人刚递了丁忧折子,正好派一位年轻有为的料理倭寇。”立即有人对李大人的意见提出反对:“东海是我朝门户,亦是经济最富庶的地区。京师粮食、钱财皆仰仗江南供给,岂可任由倭寇恣意横行?”
“倭寇神出鬼没、纵行海上,十个八个知府又有何用?”李大人丝毫不让。
两人当面争辩起来,皇帝半靠在龙椅上,懒洋洋看着二人唇枪舌剑,似乎对这一场景习以为常。冯大人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出列拱拱手进言:“百姓不可不安,人员亦不可随意增减。微臣有个人选,不知皇上能否一听?”
冯大人虽是户部尚书,但他有意插手吏部已成了公开的事实。吏部尚书韩大人斜斜看了他一眼,不急不躁地摇摇头。皇帝将二人表现看在眼里,抬了抬手。
“彭郡公三公子徐梧任长沙知府以来兢兢业业,深得郡公杀伐果断真传,不仅扫平了当地匪患,更深得百姓拥戴,可谓文武全才。”冯大人略略一顿,余光飞速扫过皇帝的脸:“臣以为徐三公子乃是钱塘知府的不二人选。”
“徐三公子只做了半年知府,似乎经验不足。”李大人再度提出异议。
“徐家满门忠烈,二公子战功赫赫令苗人谈之色变。”蒋大人立刻附和冯大人的话:“再者徐三公子调任长沙之前在兵部任职,除暴安良乃是日常职责。臣认为冯大人所言甚是,徐三公子乃钱塘知府的最佳人选。”
小小一个知府,从侍郎到尚书争论了大半天,皇帝渐渐觉得心烦。他坐直身子,眼睛在台下扫了一圈,颔首道:“彭郡公与徐二公子乃朝中栋梁,朕相信徐三公子亦不会辜负父兄期望。倭寇自扰百姓时日已久,徐梧即刻到任,不得有误!”
虽说官职小,毕竟牵扯到徐家,皇帝答允得似乎太过爽快。之前他生怕皇帝起疑,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蒋大人给冯大人捧场,又找了李大人搅局,谁知没说上半个时辰,皇帝便当场赐了官职给徐梧。事情顺利得令徐庭仪隐隐不安,猛然抬头,他似乎看到一抹笑意从皇帝眼中一闪而逝。
说完了徐梧的事,冯大人却不归列:“臣还有一事向皇上禀报:臣的四女儿与西南总兵耿大人的长子年纪相仿,愿结为秦晋之好。”他干咳了两声,抬起眼望着皇帝笑道:“臣的四女比昌宁公主大着一岁,比三子小着两岁,正到了结亲的年纪。”
求赐婚就求赐婚,众目睽睽之下用昌宁作比,冯大人的心思在场人皆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一层上,反复玩味着几个字:“耿毅之子?与你的女儿?”
见皇帝不接话,冯大人略显尴尬,硬着头皮继续编瞎话:“老母年迈,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孙子孙女圆满出嫁。臣为了达成老母心愿,不得已求皇上恩准。”
“成人之美,朕何乐而不为?”皇帝回过神,眼睛在徐庭仪身上绕了一圈,若有所思地回到冯大人身上,默默颔首。
一桩婚事不值得太多人注意,冯大人谢了恩,事情便算告一段落。郑皇后正在延明宫整理朝阳的旧物,贴身宫女急急忙忙从跑进门,匆匆行了个礼,将冯大人在朝堂上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她:“冯大人专门提了两次,一次说冯三公子与昌宁公主年纪合适,一次说冯老夫人希望三公子早日成婚。”
“当年没看上昭林,现在倒看中了昌宁,还真是缘分!”郑皇后神色不改,挑眉冷笑:“算计田贵妃家里给他添力,还能绕着弯搭上徐家,真是好盘算。”
联想到皇帝昨夜的雷霆震怒,郑皇后笑得更欢,拨了拨耳边垂下的流苏,示意宫女靠近,吩咐道:“把你刚才的话再添上几分,传到昌宁耳朵里。皇上那边也派人传个话,免得昌宁闲来无事跑去请安不小心露了马脚。”
宫女不理解她的用意,却不敢多问,答应着去了,不多时返身回话:“昌宁公主神色并无异样,只问了一句冯三公子可有才艺。”
“哦?”郑皇后眼珠转了几转,微微沉吟:“那你怎么说?”
“奴婢不敢欺瞒公主,只说冯四小姐精通琴艺,想来三公子亦有涉猎。”郑皇后身边的宫女都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反应和口才都是一等一的迅速:“公主听了没太大反应,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吩咐奴婢出去。”
“倒是个懂事的小丫头,不枉本宫费心安排。”想起当日之事,郑皇后得意非凡,眉眼皆是笑,点着宫女的额头道:“既然她喜欢能诗善画的,本宫就给她个机会!不过能不能抓住,还有看她自己的本事!”
宫女不敢插话,弯腰低头等着她的吩咐,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昌宁怅惘的面容。
“听说徐家大小姐嫁进赵郡公府上两月多就怀上了身孕,真是天大的喜事!”郑皇后笑容愈发欢畅,扭身在殿里踱了几步:“皇上知道了定然高兴,顺口传司马五公子进宫加以抚慰更显天恩浩荡。至于徐家大小姐,胎像不稳如何能进宫?”
“按着本宫的意思传话给苏公公,”郑皇后转身朝殿外走去,吩咐立在一旁的小宫女:“给本宫换那件宝蓝绣石榴花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