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一抬小轿冲着徐家侧门缓缓而行,身着粉色曳地长裙的方五娘盈盈坐在轿中,不住擦着眼泪。出嫁的女儿哭得越伤心,代表对娘家依恋越深,她想起过去十几年自由快乐的时光,再看看装饰简陋的花轿,泪水止不住潸潸而下。
雨桐耐心从旁劝解:“太夫人吩咐按礼行事,二少爷也是不得已。只要二少爷对您好,以后有的是扬眉吐气的机会。”
方五娘呜呜咽咽:“他明明说不会亏待我,可这寒酸得未免太过分。父亲当年娶周姨娘都比我热闹,她们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呢!”
雨桐虽知不是抱怨的时候,也忍不住对她的话表示同意:“据说这次婚事是大小姐一手操办。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方五娘低低饮泣,雨桐劝解不住,急着转移话题,撩开帘子瞟了一眼,叫道:“徐家到了,二少爷定在门口等着呢!”
方五娘立时止了眼泪,用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忙不迭问道:“我好看吗?”
雨桐笑靥如花,掩口悄声回应:“小姐美貌无双,比公主漂亮得多了。”
方五娘面有得色,在雨桐和霜苹的搀扶下进了正堂,揭了盖头。徐寒与凌靖雪坐在堂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虽然早已接受了为妾的事实,真到了眼前,忆起他情真意切的誓言,她鼻子一酸,不禁落泪。
徐寒心头刺痛,情不自禁便要起身。凌靖雪咳了两声,不轻不重斜了他一眼。让方五娘进门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再退让下去只会令人认为她软弱可欺。
其实徐寒不过一时冲动,绝不会做有损徐家脸面的事。充满惆怅地望着方五娘,脚下却一动不动,反而挺了挺脊背。
方五娘看着,心顿时凉了,怔怔发呆不说话。场面瞬间冷了下来,凌靖雪与荷澜交换了个眼色,笑吟吟摆出看好戏的模样。
三奶奶着急,不顾礼仪碰了碰管妈妈的胳膊,低声问:“该上茶了吧。”
管妈妈素来不喜欢她拿腔作势的官家做派,心中不快,却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清了清嗓子:“新人给二爷、二奶奶敬茶。”
方五娘委委屈屈跪下,茶碗高举过头,徐寒表情复杂地接了,凌靖雪笑容可掬,象征性喝了一口,依礼训导了她几句。
礼成,徐寒松了口气,由丫鬟带着去后堂换衣裳。大奶奶和三奶奶一左一右说着吉祥话,方五娘仍望着徐寒离去的背影,呆呆点头。
大奶奶笑着扯扯她的衣袖,打趣道:“这么快就舍不得了?放心,等过完了礼,有的是时间!”一席话说得直白又露骨,臊得方五娘面红如霞。
三奶奶同样不自在,凌靖雪只当看不见,大奶奶扬了扬手里的匣子,得意洋洋地说:“方家妹子是自己人,礼多人不怪!”
三奶奶与凌靖雪闻言不约而同诧异扬眉,她小气是出了名了,今天怎地阔绰起来?无论如何,大奶奶送见面礼等于给方五娘体面,就算平日再有嫌隙,也犯不着这个时候与自己过不去。方五娘明白道理,慢慢跪倒。
大奶奶是主,她是仆,主子的赏赐理应跪接,何况新婚之喜。三奶奶一旁看着,并无阻止之意,反而对大奶奶勾勾唇表示感谢。
大奶奶取出一只纯金八宝璎珞珠钗:“这是我与大爷成亲时的嫁妆,一直没舍得戴,妹妹不嫌弃款式旧就好,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方五娘笑意盈人,深深磕下头去,伸手接了珠钗,由雨桐搀扶着起身。
大奶奶垂眼不看她,自顾自又拿出了一支赤金玲珑镶翡翠钗,猛抬起头发现她已经起了身,不禁呀地叫了声:“这是二夫人赏的,本想替婶子添个彩头……”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拿眼睛斜着三奶奶。
二夫人未到,大奶奶也是一番好意,方五娘唯恐得罪了她,忙不迭跪下,恭恭敬敬磕头:“多谢娘的赏赐。”算是把这个头记在了二夫人身上。
三奶奶脸色微变,方五娘一边起身,一边目带恳切对她点点头。大奶奶恍若不觉,笑着便要拉她的手,忽地击掌,惊呼道:“我竟忘了!”急急打开匣子取出一支点金滚珠白玉钗,十分为难:“老太太特意让我送给妹妹……”
方五娘再单纯也知大奶奶故意给她难堪,偏偏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跪就是对太夫人不敬。三奶奶气得脸发白,咬紧嘴唇不说话。
凌靖雪环视一周,轻声道:“老太太近来身子不舒服,有劳大嫂。”大奶奶替她报仇以一敌二,不帮一把实在说不过去,何况她素来恩怨分明。
当家主母发了话,方五娘不跪也得跪,边磕头眼泪边如珠滚落,抽抽噎噎声音颤抖:“多谢老太太。”新婚之夜哭哭啼啼视之不吉,三奶奶心中大恨,仍不得不好言劝解:“二哥还在房里等着你呢,莫要哭坏了身子。”
管妈妈在一旁看着,禁不住皱眉。虽说大奶奶有些过分,毕竟是正经主子,方五娘委屈辛酸给谁看?公主进门时驸马醉得人事不省,派人扶着才成了礼,可曾抱怨过一句?这样的女子倘若娶为正妻,简直是给徐家丢脸!
管妈妈是太夫人派来观礼的,她的态度间接反映了太夫人的态度。凌靖雪余光扫过,暗自勾唇冷笑。这个大奶奶,法子虽笨倒也有效。成婚之日被当众折辱,就算方五娘从前不介意妾侍身份,也得怄得牙根出血不可。
徐寒心心念念向着自家人,方五娘在他面前抱怨大奶奶,就算他表面安慰,心里也非得种下疙瘩不可。凌靖雪能想到这一层,三奶奶同样不忘记,趁着送方五娘回房的时机百般叮嘱:“无论受了多少委屈,切不可与二哥提起一个字!”
方五娘此刻只想趴在徐寒怀里放声大哭,尽情倾诉满腹辛酸,听姐姐如此说,心中更悲,愈发哭得梨花带雨:“四姐,我……”
大奶奶远远望着她们姐妹俩,转头对凌靖雪嫣然一笑:“如何?公主还满意么?”
凌靖雪投桃报李笑靥如花:“大嫂言出必行,我怎能反悔?我有个主意,正想与大嫂好好商议。”
三奶奶好容易劝住了方五娘,心疼地为她梳理光洁略显零乱的发鬓,苦口婆心道:“大喜之日,你千万不要任性。只要二哥的心在你身上,公主再多心机也是白搭。往后的日子有我帮衬,绝不会让她们再欺负你。”
方五娘知道姐姐的难处,含悲带怯地应允了,一步一回头望着姐姐,慢慢去了。
徐家给她安排的住处紧邻凌靖雪住的正院,抄手长廊蜿蜒曲折,掩映在参天古柏之中。原是徐寒练武歇脚的住处,只有三间不宽敞的小房。因此处地理优越、环境清幽,太夫人特意指给了方五娘居住。
徐寒无事可做,仰面躺在榻上,鬼使神差回想起了与凌靖雪的新婚之夜。身着大红嫁衣的她肤白如玉,美得令人心悸,却勾不起他任何激情。当时的他满心激愤,一心认准她是破坏姻缘的刽子手、打入徐家的奸细,狠狠折辱了她。
几个月相处下来,他渐渐在她身上看到了孤独、无助,正像当初她问“为什么”时眼里的哀伤。他略感不安地翻了个身,仿佛她凄楚的眼眸就在眼前。努力驱开恼人的思绪,他设法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方五娘身上。今天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最爱的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等了这么久,他终于能真正地拥有她!
他竖起耳朵倾听,长廊回响起阵阵脚步声,粉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步子却越来越慢。她还是一样害羞!他唇边绽开一个宠溺的微笑,右手单撑一跃而起,快步走到她的身前,温声安慰:“连我都害怕么?”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男子气息,方五娘顿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一颗心猛地悬在半空,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眼中呼之欲出的情意,不敢抬头看,慌乱地转过身,结结巴巴道:“你……你别靠得这么近!”
徐寒轻笑一声,并不依言走开,反而张臂将她一把打横抱起,炙热的呼吸抚上她滚烫的耳垂:“不靠近,我怎么成为你的夫君?”
方五娘脸红如醉,心心念念的幸福终于成了现实,激动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一双柔嫩白滑的小手牢牢攥住他的衣领,声若蚊蚋:“你……你轻点。”
徐寒大笑着答允,抱着她翻身滚上红木雕花实心大床。方五娘猝不及防,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低声撒娇:“让你小心点,偏偏使大力。”
徐寒坏笑着,忽然张口吻住了她的耳垂。方五娘瞬间呼吸急促,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俏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
突然几声清晰的敲门声,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继而意识到外面有人。联想徐寒方才的亲密举动,她又羞又怒,捞起被子盖住了头。
徐寒正在兴头上,不耐烦地怒喝道:“谁?有事明天再说!”
门外传来书剑战战兢兢的声音:“老爷有要紧事,请少爷马上过去一趟。”
书剑和砚剑打小跟着他,自然不是不知眼色的,难道徐庭仪那里出了事?徐寒心里一紧,起身穿上外袍,故作轻描淡写对方五娘道:“我过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毕竟是新婚之夜,他想了想,靠近补上一句:“你等着我,莫不要睡着了。”
方五娘裹在被子里,羞得只想装听不见,怕他担心,低低应了一声。
徐寒疾步穿过长廊,问身后气喘吁吁跟着的书剑:“老爷什么事?”
书剑连走带跑,上气不接下气回答:“小的也不知道,是王管家来传的话,只说让少爷马上过去。小的多嘴问了几句,王管家才说有几位大人来了。”
难道是朝里大人要见他?徐寒疑虑重重,惦记着房中的方五娘,不知不觉又加快了脚步。可怜书剑一路小跑,不敢大步超过徐寒,一路跑跑停停精疲力竭。
徐庭仪见他面色微赤,稍稍喘着粗气,点点头指着身旁的椅子:“你且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打了个手势令身边小厮退下。
他转身从桌上抽出两本折子,递给徐寒:“这是木大人刚才给我看的誊录本。”
徐寒不解其意,打开瞟了两眼,不觉怒气上涌:“张恭甫这老匹夫!”
徐庭仪摇摇头止住他的话:“皇上虽未下旨将朝阳公主大丧定为国丧,皇后却有这个意思。吏部侍郎李大人的四公子原与工部赵大人次女定了本月过定,也以时辰不吉推到了后半年。偏咱们家迎娶新人,不是授人话柄是什么?”
徐寒梗着脖子狡辩:“我与五娘的婚事早已说定,后两月是五娘祖母和娘亲的忌日,焉能办喜事?我与孟然兄讨论良久,方大人那头被人追得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不过妾侍罢了,何伤大雅!”
徐庭仪看着他,目光显出几分冷厉:“是否合适,你真的不清楚?”
徐寒语塞,不禁低下了头。徐庭仪负手森然教训道:“皇上本就对徐家虎视眈眈,再以不敬公主为名被人参上两本,惹得皇后发怒,只怕更难收拾局面。”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娘求了我许久,说你心里苦。我只道悄悄把婚事办了便不打紧,一时心软允了她,没想到惹火烧身。”
徐寒皱眉沉思:“婚事是恬姐儿筹划的,论理不该引人注目,方家那边我也百般叮嘱,怎会出了纰漏?”沉默片刻,他脱口而出:“难道是公主?”
“我也怀疑过,但她一个深宫女子,如何能接触到外臣?何况是张恭甫这样油盐不进的所谓清官!”徐庭仪负手深思:“倘若皇上已经知晓,断不会放过整治徐家的大好机会。方才木大人的意思是卖我一个人情,似乎已经说服了张恭甫。”
徐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唯有无言以对。
徐庭仪收回思绪,严厉地斜了他一眼,余光扫过歪斜的衣襟,更觉不快,语气毫无转圜余地:“无论如何,你与方五娘的事暂时不能声张。近几个月你且歇在公主房里,莫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徐寒立时怔在当场,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