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疲惫的徐寒刚进府门,便看见面寒如霜的凌靖雪立在他的面前。他唇边含了一缕微笑,轻轻上前将她拢在外袍中:“想我了?”
“想,想得肝肠寸断。”凌靖雪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机械地跟随他进了正房。如往常一般为他更衣递茶,然后静静坐在他面前:“我有话问你。”
瞥了她一眼,徐寒神色中带了些许愧疚:“五娘的事我没想到……”
“如果我不喜欢,你还会留下这个孩子么?”凌靖雪忽然打断他的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你真的不能等我两年?”
徐寒愣愣地看着她,思忖良久,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老太太一直盼着……”
凌靖雪凝视着他,心中有个碎裂的声音,微弱却格外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她深吸一口气,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真的吗?你想清楚了?”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输了。倘若徐寒答允,虎毒不食子,他无疑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倘若他拒绝,则证明方五娘所言不虚,两人确实有过平妻的约定。她想抿一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手指却颤抖得握不住茶碗。
“你身子不舒服?”徐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皱眉问道。他太了解凌靖雪,她是个宽容大度的女子,怎会突然反口容不下一个孩子?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昌宁和司马琤之间的纠缠,是不是你和他一同策划的?”真相太血淋淋,素来果断的她第一次不敢直入主题,绕着圈子问起了枝节。若一切皆是假象,她便不必继续追问下去。
可惜徐寒的回答最终令她失望了,他迟疑半秒,最后还是点头道:“司马琤对昌宁并无情意,全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他本想送她去个清静的地方,找个借口撕破脸作罢。不料她破釜沉舟想害恬姐儿的胎,逼得司马琤不得不下了狠手。”
轻飘飘几句话,竟将司马琤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仿佛只是昌宁咎由自取。凌靖雪怒极反笑,冷冷瞪着他道:“清静?昌宁的性子难道他一点都看不出来?或者自他迎娶昌宁进门的一刻起,就根本没想她活着离开?”
徐寒沉默不语,望着她叹了口气:“我明白,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在他们男人心中,不喜欢的女子的爱只是利用的手段,根本没有半分留恋的价值。昌宁如是,当初的她亦如是。
结合方五娘的话,凌靖雪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徐寒对付她的法子与司马琤并无二致。只是徐寒背弃初衷真的爱上了她,而司马琤彻头彻尾只当昌宁是个工具而已。这样说来,徐寒谋略的本事连司马琤都不如,竟然半途而废。
“司马琤为了保住一门上下,你呢?”凌靖雪仰起脸,苦涩的泪水倒灌入心底,声音飘渺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你一早就算准了我与黑云寨的东西,算准我能拿到外祖父的兵法,所以处心积虑要我爱上你,不惜牺牲心爱的女子,是不是?”
“你本来不愿意亲近我,直到我告诉你外祖父的事,你才忽然对我起了兴趣。”往事如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的心,痛彻心扉。“方姨娘撒泼耍赖,你对她心生厌烦,一点点向我靠近,我以为自己打动了你,其实都是你的计划。”
她想象中徐寒应当铁青着脸色,抓住她的衣襟追问从何听来。但他没有,只是深深抱着头,长长叹息:“我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当初怎样,现在我确确实实爱上了你。过往已成云烟,以后我必好好待你,弥补当日的欺瞒。”
“你知道我最恨欺骗,”凌靖雪唇边笑意恣肆,泪水却止不住地倾泻:“你问我什么我都据实以告,我以为我害了方姨娘,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我以为你宽容大度原谅了我,我诚心诚意地改过。没想到,原来都是你的一手策划。”
“我承认,开始确实存了利用你的念头。”看着她狂乱的表情,徐寒的心没来由地随着慌乱,摇着手急急解释:“但我没想到你以身换我脱险,不惜自尽保住我的名声。我也没想到你连孩子都可以放弃,只为救我脱困。”
“所以呢?因为我笨得惊天动地,引起了你的怜悯之心?”凌靖雪不为所动,反而渐渐收起眼中的泪,挑眉充满绝望地望着他:“从前是利用,后来是同情,你把这些叫做爱?我在你心里大约同一匹战马没什么分别罢!”
“我是真的爱你,梦塘。”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决绝,徐寒渐渐害怕起来,张臂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软语呢喃:“我对你是真心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从今往后我再不去五娘房中,只陪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以徐寒性格的冷峻,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要了他的命,何况还是用哀求的语气。但凌靖雪丝毫不为所动,眸光斜斜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迅速移开:“我听说过去你也是这样对方姨娘说的:我心中唯有你一人。几年时光,徐公子竟一点长进都没有?”
或许是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徐寒手臂渐渐僵直无力。凌靖雪轻轻挥掉他的手,如同挥落附在身上的灰尘,努力压抑着内心无尽翻涌的孤独凄绝,没有勇气再看一眼他虚伪的表演:“徐公子,我已无话可说。这本是你的屋子,我腆居了一年多,而今完璧归赵,从此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怔怔出神的徐寒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直至她推开门的一瞬,他才猛然惊醒,倏地将她拉入怀中,双臂箍得紧紧的,狂暴地吻着她的面颊,含糊不清道:“梦塘,梦塘,我爱你,不要离开我,过去是我错……”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拿什么来相信你?”凌靖雪看着他努力想抓住逝去爱情的模样,只觉得无比讽刺:“看在往日我帮过你,放我走罢!”
“你是我的女人,便是死亦要同我葬在一处。”失去理智的徐寒抛出一句:“除了爱我,你莫想有其他出路!”
徐寒最终没有答允她搬去别院的请求,而是将她禁足在了正房。曾经充满温情的爱巢,而今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凌靖雪终日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无数温馨幸福的画面在脑中浮现,变成锥心的利刃。
她仔细梳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英武的、冷峻的、深情的、温柔的徐寒满满占据着她的脑海,最终却化成一个虚伪造作的影像。朱镇堂临走时的叮嘱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泛着血色的凉意。她所深信的一切,在一个昼夜彻底崩塌。
“梦塘,我有多爱你,你不知道么?”徐寒来来回回重复着:“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必会千百倍地补偿你,再也不会伤害你。”
望着他消瘦苍白的两颊,凌靖雪的眼神从冷漠、轻蔑变成了深切的怜悯。她叹了口气,声音中透着疏离:“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年少有为,也不是因为你能替我报仇,而是被你的痴情所打动。”
仿佛看到他心底的困惑,她认真地解释:“父皇待我母亲薄情寡义,从小我看惯了红颜未老恩先断,以为世间男子多不可靠。新婚之夜你告诉我自己心有所属,我虽然伤心,却更被你有情有义所感动。后来亲眼看到你对方姨娘的包容、宠爱,我既羡慕又嫉妒,希望取代她成为你心中的那一个……”
“我说过,徐寒今生只爱你一人。”他忙忙插话,凌靖雪却淡然地摆了摆手:“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情深义重的基础上,我爱的既是你的人,也是自己的梦想。现今你亲手摧毁了我的信任,也摧毁了我对你的爱。就算我能原谅你的欺骗,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梦塘……”徐寒怔怔凝视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如果对面的是方五娘,他大可施展男子的魄力将她搂在怀中强予强求,方五娘大哭大闹一阵也就过去了。但凌靖雪冷漠理智的眼眸却生生压制住了他身体的冲动,他宁愿跪在她脚边哀求,也不愿强迫她做半分不喜欢的事,不愿看到她脸上哪怕一丝的痛苦。
“梦塘,我会等你,”考虑了许久,徐寒艰难地开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无论十年,二十年,我定会等到你的心。”
“你可以怪我,恨我,但是不要折磨你自己,权当我最后的乞求,好不好?”他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把她永远刻进心底。
没有回答,她轻轻颔首,慢慢闭上了眼睛。徐寒却没有起身,仍旧痴痴地凝望着她,最后似乎下了极大决心,蜻蜓点水在她唇上一吻,终于离开。
“公主,”徐寒刚出门,荷澜便端着一碗补药进来,想必是得了他的吩咐。放下碗,她叹了口气:“您和驸马如何走到今天,奴婢全看在眼里。纵然驸马有天大的过错,看在他对您的情分上,难道就不能原谅一次?”
“荷澜,你最懂我。”凌靖雪眸光中没有一丝神采:“哪怕他纳了十几二十个妾侍,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待我真心。但连最初的温馨都是假的,教我如何再信他。”
“公主,”万语千言噎在喉头,荷澜只吐出四个字:“我懂……”
凌靖雪点头,顺从地喝下了补药,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听说徐寒红着眼杀进了方五娘的侧院,幸而三奶奶早有准备,抢先一步把方五娘的身孕告诉了太夫人。徐寒碍着长辈不好发怒,撂了几句狠话愤愤离开。
“姐姐,寒哥当真恼了我,怎么办?”方五娘梨花带雨哭倒在三奶奶怀中:“当年他口口声声说心中唯有我,现在却为了别的女人对我大吼大叫。若非为了这个孩子,我真的受不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放心,放心,姐姐一定帮你!”想起方五娘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三奶奶亦红了眼眶,咬牙道:“当初他千恩万求要娶你为妻,如今却弃之如敝屣。就算你咽得下这口气,我们方家岂是任人欺凌的?姐姐定为你讨回公道!”
凌靖雪还未来得及思索徐寒和方五娘撕破脸是真是假,方五娘突然挺着肚子跪在了门口。声称凌靖雪若不原谅徐寒,她便无法安心生下这个孩子,接连磕了七八个响头才在众人的劝说中离去,闹得正房鸡犬不宁。
墨竹转述这些时候神色愤然:“谁不知道二爷今日要随外国使臣们游览京郊,得十天才能回来。她早不磕晚不磕,偏偏在二爷出门之前,岂不故意做给别人看?现在外面都说公主心胸狭窄,容不得方姨娘的胎,真真气死我了!”
她与徐寒的矛盾中牵涉太多朝政纠葛,不仅不能对外澄清,告诉太夫人等亦只用口角轻飘飘带过。正值方五娘有孕在身,旁人作此联想亦在情理之中。
“管她作甚,从今往后这府里人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干。”凌靖雪淡淡抿了一口茶水,眉心一跳强调道:“尤其是徐二公子,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墨竹听着叹气,唯唯答应了。跟着凌靖雪时日不短,对她的脾性多有了解,知道这位公主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真的不再搭理徐寒,不由暗暗心急。
凌靖雪看出她的焦虑,伸出纤细的手指握了握她,勉强挤出个微笑:“放心吧,就算我要离开徐家,也必定安排好你与砚剑的婚事。”
墨竹脸上一红,注意力却在她前半句话上:“公主要走?”
“随便说说罢了,”凌靖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显然还没有打定主意。抬头正见荷澜端着补药进来,随口打发她道:“我乏了,你先出去吧。”
墨竹略显紧张地看了看她们,见二人神色如常,似乎真是随口一提,暂且放心。凌靖雪见她走远了,端正神色问荷澜:“安排好了么?”
荷澜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公主先补补身子,好了再走也不迟。”
“你后悔了?”凌靖雪不动弹,冷冷地望着她。
“奴婢瞧着,驸马对公主一片真心。”荷澜亦不害怕,抬头对上她的眸子。
两人对视许久,凌靖雪垂下眸子,指了指桌上的补药:“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我今日胃口不好,你便替我喝了吧,其他的事来日再议不迟。”
药里加了安眠药草,她既如此说,想必今晚要好好想想未来的安排。荷澜亦不推辞,抬头一饮而尽,福身道:“奴婢先去歇着了。”
凌靖雪嗯了一声,还未答话。忽然荷澜身子一晃,正正倒在她面前,唇边渗出丝丝血迹,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