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烈属于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将,在四个人当中,属他的战斗力最弱。偏巧,他却成为了四个人之中唯一兵不血刃,就安全地摆脱了追踪的人。这其实也要感谢何烈山和叶冬他们,本来罗烈和迎面的那人擦肩而过之后,那人稍一犹豫,转身便追,可是何烈山他们的行动打乱了警方的部署,追赶罗烈的人可能收到了同伴的呼叫,丢下已经束手待擒的他,转身朝北边追去。借着这个时机,罗烈才安全脱身。
史家胡同本来就离这里很近,罗烈倒也不太着急赶去,他隐身在一家店铺的橱窗之后,偷偷地向外张望。果如他所料那样,他看到了白晴兰,还看到了小分头。没多久,就看到四个男人,拥着老刘走了过来。老刘的双臂反剪,手腕处搭着一件外套。估计他被拷上了。
老刘倒表现得落落大方,嬉皮笑脸地解释道:“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是我家里的那败家娘们派来的人呢,谁知道你们是警察呀!我可没动手啊,是你们一直拉扯着我~~~”
几个人从罗烈面前的橱窗走过,吓得他忙把身子背了过去,直到老刘被四个人押着走远,罗烈才转过身来。随即,他就看见白晴兰神色暴怒,狠狠地甩了几下手臂,招呼小分头,向长安街路口跑去。罗烈猜测,他们一定是去抓叶冬他们了。
王府井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和忙碌。他这才意兴索然地走出店铺,顺着步行街朝北走去。
二十分钟之后,罗烈来到史家胡同那个熟悉的宅门前。奥迪汽车依旧停在门外,四合院的大门紧闭。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很可笑,素昧平生,一天之内,两次登门造访,这对于他这样知书达理的人来说,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但是事情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再难也得硬着头皮去试试。
罗烈站在台阶上,拍打门环。兽头上的铺首发出清脆的声音。罗烈只敲了几下,便退后,耐心地等待。
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随着说话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开门的正是王叔的老伴。
王婶一眼看见罗烈,稍显惊讶,随即,什么也没有问,客气地把他让进院中。罗烈属于二进宫了,轻车熟路,跟着王婶,绕过影壁,顺着方砖铺成的甬道,进垂花门,直抵内院。
王叔正站在庭院当中,对着青花大缸赏玩不已。他见到进门的竟是罗烈,随即也是一愣,但片刻间,便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迎了上来。
罗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王叔,您好,再次打扰了!”
王叔哈哈一笑,朝罗烈招手,“来,看看我的鱼!”
罗烈跟着王叔凑到青花大缸边上,低头看去,三条五彩斑斓的锦鲤在缸中游动,神态安详,体态优雅,细尾轻摆,动静相宜。
王叔把手中的馒头渣,倾洒进鱼缸中,和蔼地问:“怎么?需要你王叔帮什么忙,说吧!”
罗烈不好意思地开口:“王叔,我遇到点难事,想在您这避避风头?我还有几个朋友,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您~~~~~~”
王叔嗯了一声。
罗烈接着解释道:“要是您不方便就算了,我也不想给您找麻烦。”
王叔又是哈哈一笑,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看我像是怕麻烦的人吗?尽管来,我正一个人发闷呢,这么大的院子,人多了才热闹。”
罗烈心里感动,连声道谢。王婶早沏好了茶,摆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招呼他们喝水,罗烈这才和王叔落座。王婶的茶沏得很别致,两只玻璃杯晶莹剔透,碧绿色的茶叶在水中尽情舒展,茶水成淡绿色发黄,茶香扑鼻。
王叔笑着招呼道:“来,品品我的好茶!”
罗烈捏着杯口,将玻璃杯凑到口唇之间,即刻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他轻啜一口,口感浓醇,香气馥郁,口齿之间还残留下淡淡的甘甜滋味。
罗烈赞道:“安溪铁观音,好茶!”
王叔笑了笑,侃侃而谈,“这还没有经过三冲两泡,仅仅是头泡水而已,喝讲究的应该倒掉,名为洗茶。我可舍不得。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暴殄天物。天地万物,雷霆雨露,均为所赐,何为洁?何为不洁?现在的、有些人就是爱瞎讲究,说白了就是摆谱。水是什么?万物之本,郭店出土的楚简《太一生水》里讲,‘太一生水,水反哺太一,是以成天,天反哺太一,是以成地~~~’水是万物之始,不管是九天银河,还是天下的江河湖海,都讲究‘滋养’两个字,就是润的意思,不润透了就无法生存,生命是这么个理,天地万物也是这么个理。我这是吹毛求疵啦。要说到这个品茶,我认为,有三样最为重要,水质、温度、器皿,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来,小罗,咱们接着品!我这个水可讲究了,是西藏的夏木拉含气冰川矿泉水,据说是出自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三江源头——夏木拉神山的圣泉之水~~~”王叔端起茶杯,凑到罗烈耳边,故作神秘地低语,“听说是特供用水,市面上没有卖的,是我儿子孝敬我的!”
罗烈端起杯子,轻啜。茶水经过了王叔这一番点化,确实更加甘甜醇厚。罗烈突然间对王叔产生了一种崇敬,这个王叔可真不简单。
“王叔,看来您精通国学啊,三言两语,引经据典,见识不凡,我得向您多请教!”
王叔微笑道:“小罗,怎么你也对这些感兴趣?”
“对,我是老师,教历史的,平时就喜欢这些,也是工作需要吧。”
“太好了,难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这些。他们爱香车美人,崇尚出将入相,沉迷于硬邦邦的钞票,见钱比亲娘老子还亲。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就说我那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整天不着家,出了事才想到爹妈,让我们老人给他擦屁股。他要是有你万分之一的厚道本分,我们就知足啦!哎——不提他,扫兴!小罗,你跟我去看看我的家私藏品,可好?”说着,王叔站起身来,引着罗烈直奔书房。
原来书房就是那三间倒座南房,王叔推开房门,书卷之气扑面而来。中间的正堂是一间会客室,迎门的墙上高挑一副山水中堂,画卷古朴、繁密深秀。罗烈早先并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连爱好者也挨不上边,但是他自从遇到了叶叔叔之后,几经点拨,颇有心得。至少就目前的这幅画而言,他看出点门道。立轴两侧是一副楹联——“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中堂下方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另有四把太师椅、两张高几分列东西两厢。会客室两侧各有一扇屏风门,通东西两间耳房,东耳房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各种瓷瓶、玉石摆件。四周挂满字画,收藏颇丰;西耳房是一间书斋,靠墙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没有钢版纸的精装书,全是清一色的线装书,仿古书,一张仿古书案摆在正中偏后,案头摆放着笔架、砚台~~~桌后是一把太师椅。
王叔带着罗烈在屋中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正堂落座。王叔略带自豪地问:“怎么样?还入小罗老师的法眼吧?”
罗烈由衷地赞叹:“真是雅室,王叔,您都可以设立私人博物馆了。”
王叔哈哈大笑,指了指身后的画,问道:“这幅画是我的压堂货!小罗,你帮我掌掌眼如何?”
罗烈连忙摆手,忙说:“不敢不敢,我是个外行,书读过一些,但是对于文玩字画这类东西一窍不通。既然王叔让我来讲讲,那我斗胆一试!可万一我说错了,您得帮我兜着点。”
罗烈轻嗽一声,接着说:“这幅画是王蒙的《煮茶图》吧?王蒙这个人身世显赫,家学渊源。他姥爷就是赵孟頫,姥姥是管道昇,舅舅是赵雍,表弟是赵彦徽,又师从过黄公望,他身边的朋友也多是江南名士。他还曾经投靠吴王张士诚入幕为宾,后来张士诚兵败,他又投降了朱元璋。他传世的精品不多,像《夏山高隐图》、《青卞隐居图》《秋山草堂图》、《葛稚川移居图》等,共有十一件,均藏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据说唯一流存于民间的真迹就剩下这幅了。所以,对于这幅《煮茶图》,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不知道我说的对否?”
王叔频频点头,并不接言,示意罗烈接着讲下去。罗烈接着说道:“这幅画作是王蒙晚年隐居期间的作品,也代表着他的一种心境。此图,布局稠密,皴法繁复,画中山峦叠翠,苍郁浑厚,又以浓墨‘苔点’,画出山体之阴阳向背,完美地诠释了他独特的‘水晕墨章’的绘画技法。但是我觉得在这幅画作中,应该还含有更深的寓意,画中的背景九峰重叠,连绵起伏,如飞龙在天,这不正是象征着王蒙的凌云之志吗?画的左侧,一条瀑布,白练腾空,自上至下,又化作一弯清溪,俯隐幽谷之中,似或跃在渊,这难倒不是身逢乱世,又万般无奈之下的一个‘藏’字吗?画的右侧,深山古刹,背倚奇峰,面南而建。但是它所处的方位有点让人不解,跨立山脊之上,似有压服之意,龙飞过高为‘亢’,锁住龙脊,控制住欲腾飞霄汉的龙首,正暗合亢龙有悔之意,至阳则生阴,亢龙有悔之悔字,正代表坤元,而后才有阳极生阴,往复不断的大道之变。此一时,可见作者已有大彻大悟的决心。而画的正中,茅庐草舍,主客三人,煮茶焚香,谈兴正酣,这也许就是王蒙渴求的归宿吧!我觉得此画还应该藏有画外之意。这就需要知道这幅画画的是哪里。王蒙自称‘黄鹤山樵’,我认为这幅画画的就应该是黄鹤山,也就是他隐居的地方。所以要想真正了解这幅画的含义,还需要研究它的地望。此外,王蒙之死,他和胡惟庸的关系,也应该加以考量。引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中所言,‘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自仓颉‘仰观垂象,因儷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若以此为喻,此画当值鬼神一哭。”罗烈滔滔不绝,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卖弄之嫌,连忙收声,心中暗生惭愧。
王叔抚掌大笑,赞道:“真想不到,一幅古画而已,便能让你想到这么多的方方面面,后生可畏啊!”
罗烈脸色发红,知道自己过于唐突了,连忙起身致歉。
王叔和罗烈又回到院中,坐在葡萄架下。王叔这才回到正题。“小罗,你别介意,我想问问,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罗烈真不知该从何讲起,可是这件事若不说清楚,又怕牵连到王叔一家人,他思忖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王叔静静地听着,一直眉头深锁。罗烈生怕他为难,忙说:“王叔,如果您觉得我们比较唐突,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着就要起身。
王叔喝了一口茶,忙拦他坐下,笑着说:“你不要客气,你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自然也不会是鸡鸣狗盗之徒。我相信你,自然就会帮你,你们可以先住过来,至少过了今晚再说。”
罗烈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他借用王叔的手机通知了叶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