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盯着石头爷看,如果不是根叔有言在先,他一定会认为眼前的这位老者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正如每一位中国农村里朴实憨厚的老人一样。他贫穷却不卑微,冷静却不漠然,他本应该有火一样的热情,但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一切归于平淡。石头爷吞咽着馍,灰白色的山羊胡随着嘴部的咀嚼运动一翘一翘的,他只盯住自己的饭碗,深谙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过了半天,直到他把一个馍吃净,又把桌子上掉落的残渣收到掌心,倒入口中,才又开始大声地吸溜着稠粥,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只有填饱肚子,才有动力思考。
卷筒被放在桌子上,和那半支素烛咫尺之隔,就在石头爷的面前,他唾手可得。可是石头爷依旧神色如常,眼皮都没有抬过,始终半低着头,他好像很忌惮这件东西,连碰都不想碰。叶冬等人面面相觑,搞不清眼前的这位装聋作哑的老先生为何如此这般。他不卑不亢,既不婉言回绝,也不热情款待,就像庙里的菩萨,无悲无喜、安忍不动,绝不会为世人的虔诚而拈花一笑。这简直要愁死人!叶冬几次鼓足勇气,可刚要发力抗争,就好像碰到一堵无形的气墙,又把他给挡了回来。他无奈,只好退出堂屋。
老刘心有不甘,又怕这老怪物突然发起癫来,毁了宝贝,顺手把卷筒抄在手中,嘴里含混地说道:“我先帮您保存着,当心出了闪失。早晚还是您的。”说着,他随叶冬退了出来。
石头爷的反应大出叶冬的意料,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或者众人坐在高高的土堆上,听爷爷讲那过去的故事~~~;即便做过最坏的打算被扫地出门,至少还有点人情味。可是现实比想象的还要残酷、冰冷,人心之间的距离阻隔千山万水。也许只有这样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吧?若是千人一面,或是周而复始,那未来不过是历史的重演,人生仅仅是简单的复制,生命的意义又何在?
叶冬在自己的开导下,才觉得老人的反应也合乎情理。本来嘛,素昧平生,初次相识,难道就要掏心掏肺,这似乎有点太可笑了。想到这里,他不觉间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笑意。梁若兮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大眼睛一直盯着叶冬,叶冬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是跟着来的,不知道前因,只求一个结果,当然唯叶冬马首是瞻,只要叶冬心不慌、意不乱,她就稳坐钓鱼台。看到这里,梁若兮索性带上耳机,听起音乐来,总之,她置身事外了。
老刘更是老江湖,只问叶冬怎么办,他才不关心用什么方法撬开石头爷的嘴呢!他就是不甘心那幅地图,无价之宝啊!拿到世面上,不用卖,只要站在门庭若市的潘家园一招手,明告大家一声,“葵花在手,江山我有!”之后的事,就坐等着收钱就行了。管你说真说假,先混一个名人当当,有闲功夫可以出本书扯扯淡,没心情了就打几场小官司混个知名度,万一有不开眼的找上他,代个言,哪怕是给肛泰、藏秘排油,赚的也是硬邦邦的钞票。
眼看着红日低垂、日薄西山,再这么僵持下去,难道几个人还要在这里站上一宿。老刘又催问叶冬:“叶冬,你说话呀?到底该怎么办?要不就回去?”
回哪去?他知道叶冬根本不可能回去,这样问,不过是要把叶冬逼到死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叶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退出街门,站在小巷里商量。
“你们谁去搞点吃的,别忘了买酒!今天晚上我就耗在这了。要不你们几个先回去,特别是梁小姐,这里的条件太差,明天一早你们再来!”
叶冬早看清楚这几个人的人心叵测,也故意使出了欲擒故纵的手段,省得白熬了一宿后,招致大家的埋怨。
罗烈一步迈到叶冬的身边,说:“我陪你!”
叶冬朝他笑了笑,又问:“你们俩呢?”
老刘马上响应,“我也得留下,我还得给你们买酒买肉呢,要是我走了,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办。”
老刘这么说,就好像他对这里多熟悉似的,其实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瞎撞,现在却以当地人自居。
叶冬无可奈何地望着梁若兮,好像是问,“只撇下侬啦?要不要自己开车先回去!”
梁若兮一脸的镇定,摇着头笑道:“你别费心了,我不认识路。”
这回好了,谁也不想走,既然这样,那就谁也别埋怨谁。老刘拉着罗烈去采买,这是个体力活,属于费力不费脑子的,不用走心,而最艰巨的任务,全留给了叶冬一个人。
当老刘采买归来,踢开石头爷家街门的时候,叶冬正和石头爷蹲在当院抽烟。梁若兮坐在一把椅子上晒夕阳,耳朵里塞着耳机,脸上一副天塌下来与己无关的表情。老刘抱着一个箱子,箱子上码放着两把折叠圆凳,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勾着几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食品。他刚一进院门,就把箱子丢到地上,晃着酸疼的手臂,大声的抱怨。叶冬忙过去接他。
老刘喘着粗气说:“你去接罗老师吧,他够呛!”
叶冬跑出街门,果然看见罗烈举步维艰地狼狈相。他连忙帮罗烈把箱子和圆凳搬进院子,这才有时间问老刘:“这么多,都是什么好东西?”
老刘气还没有喘匀,就断断续续地说:“两箱杜康,反正把村里的小卖部给买脱销了,剩下的就是火腿肠、罐头、瓜子、方便面,口香糖、茶叶、牛奶~~~咱们又不着急走,多陪石头爷住几天!”他边说边挑衅似地瞟着石头爷。
罗烈站在梁若兮的身边,悄声地问:“他们聊什么呢?”
梁若兮摘下一支耳机,侧过头悄声回答他:“从你们走到现在,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说,都抽了快一包烟了。”
老刘耳朵尖,也听到了梁小姐的话,反而更大声地朝叶冬说:“你们陪石头爷多聊会,我还得出去一趟,这附近到处都是饭馆,我去搞几个热菜。顺便还要去村长家转转,多少年的老战友了,不去也不合适。”
叶冬啼笑皆非,村长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他们俩从哪个角度看也不是同龄人,老刘可能忘了,军队不是院校,只要不提干,不会让他蹲班留级的。见老刘又晃着膀子走出街门,叶冬盯着他的背影,也不说破。罗烈叹了一口气,跟了出去。院子里一片狼藉,叶冬只好收拾残局。把两箱酒搬进堂屋,把几大袋食品放在方桌上,又把凳子摆在院里最宽敞的地方。
石头爷的眼珠子随着叶冬转来转去,把烟屁股狠狠地在地上捻灭,开口说:“恁还是走了吧,俺要上门儿嘞。”
叶冬心里暗骂,嘿,这个老头真可以啊,刚把东西搬进屋,就下逐客令,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叶冬心里这么想,可脸上却不带出半分不悦的表情,礼貌地说:“石头爷,我们一来是代表根叔来看望您,二来还有事情要请教。您看,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
石头爷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又闷头抽烟。梁若兮掏出一盒口香糖吃了一粒,把盒子扔给叶冬,并朝他眨了眨眼,扮了个鬼脸,叶冬伸手接住,无奈地苦笑。
石头爷蹲在院子当中,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把他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晕,仿佛是一尊历经风霜的雕像,只缺日暮昏鸦、落霞飞鹜,便可凑成一个大大的“惨”字。古人说,鬼神容易画,狗马却难描。何况是人?人有喜怒,有悲苦,越老经历的越多,越老越难以琢磨。石头爷经历过什么,别人无从得知,但他心头有锁,这谁都清楚。叶冬认了死理,非要凭一己之力打开不可,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他突然灵机一动,暗骂自己糊涂。为什么不把砖雕拿出来?既然根叔已经把他送到这里,连信物都给他准备好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兜圈子!叶冬拍了拍脑门,从背包里掏出那块还裹着包装膜的残砖,几把撕开,递到了石头爷的面前。
“石头爷爷,这是根叔让我交给您的,您看看?”
老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死盯住那块砖雕不放,在上面停留了许久。然后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夜儿黑,眼皮就跳,不想来的还是来了,恁和俺回屋。”石头爷站起身,也不掸掉屁股上蹭的土,抹身回屋。
叶冬跟在他的身后,心头狂跳。梁若兮根本没有在听音乐,只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却在全神偷听。此刻见石头爷回屋,她一改假寐的姿态,也快步跟了进去。
石头爷进了北屋,接着就发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而后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半块残砖,放到了桌子上。叶冬凑过去,将手里的砖雕并排地摆在一起,仔细对比。他立刻发现,这两块残砖无论从颜色、质地,形制、雕饰、如出一辙,看来它们应该有一致的血统,来自于同一个时代,甚至可以大胆猜测,是来自于同一个出处。
老人坐在椅子上,抽着半支烟。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在昏暗的居室里,仿佛是一团鬼火,无形中给这里增添了一份诡异的气氛。叶冬张口要问,石头爷抬手制止住,指了指箱子里的酒。叶冬恍然大悟,他记得根叔和他讲过,石头爷的酒量非常好,贪杯可能是老人身上唯一致命的弱点,否则根叔也没有机会得到那幅古地图。叶冬划开纸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六瓶带红色外包装的国花杜康。他取出一瓶,三下两下,撕开外包装,打开瓶塞,一股浓烈的酒味刺入鼻腔。
杜康酒,属于浓香型白酒,地方县志上记载,酿造杜康酒的泉水就取自洛阳南部杜康村的酒泉沟,在伊川附近,离这里也不算很远。三国时期的魏主曹操曾经写下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名句,流传了近两千年;杜康酒也因此而名声大噪,一度成为和茅台、五粮液分庭抗礼的国宴用酒。后来,它的市场推广工作做得不太好,被其他品牌盖住了风头。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新成立的伊川白酒厂,延用杜康这个品牌,占领了整个伊洛平原地区的市场,杜康酒也成了洛阳一带叫的响,拿得出手的家宴用酒。
老刘买的这种酒肯定不是顶级系列的好酒,只要看一眼蹩脚的酒瓶,就能猜出其价位,绝对超不过五十块钱。但是真正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精给他带来的陶陶然的感觉,而不是酒的价格,恰好石头爷就属于这一类人。叶冬在堂屋里环视,希望能够找到杯子,但是石头爷的家里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屋里简单地陈设一目了然,根本没有杯子,这显然是这个家庭里的奢侈品。
石头爷冒出一句:“恁去南屋哩,闹上几个海碗就中!”
叶冬眨巴着眼睛,半天才搞明白石头爷的官话,一溜小跑地出堂屋进南屋。南屋是一间灶房,靠墙边是一座灶台,一口二十四印的生铁锅摆在上面,灶膛里早熄火凉灶,锅盖靠墙支在一边,锅里还有少半下刷锅水一样的剩汤,屋子里的四壁都蒙着一层黑色的油泥,更显得昏暗肮脏。叶冬仔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电灯的开关,最后只好借着手机的荧光,发现靠里头有一个半人来高的碗柜,款式老旧,应该属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家具。他半摸半猜,好不容易从里面捡出几只大海碗。等他回到院子里,借着残阳余晖一看,我的妈呀,不是缺口就是掉瓷,而且还有一层厚厚的油泥,抓在手里腻呼呼的,简直比狗食盆子还脏。叶冬只好一只接一只的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清洗。梁若兮站在一边袖手旁观,还不停地提醒他多洗几遍,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无聊的看客,一点忙也帮不上。叶冬正要发作之际,街门吱扭一响,老刘和罗烈回来了,两个人都拎着不少的食品餐盒。
老刘一眼看到叶冬正在劳动,眉毛微扬,悄声地问:“怎么,老头儿想开了?不闭关锁国了?要和你把酒言欢?”
叶冬嘴唇一嘟,示意轻声,老刘会意,偷笑几声。
石头爷的酒量真好,大半碗的白酒分几口就喝干,这可是五十度的白酒,别说喝,罗烈只用鼻子闻了一下,浑身就条件反射般地打起了冷战。梁若兮把角坐在最外侧,侧着身,手脚不敢靠近方桌半寸,捏着筷子,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还在思考自己该不该下筷子。罗烈早看到,知道她爱干净,特意掏出纸巾,反复把她面前的海碗擦了又擦,叶冬和老刘倒是满不在乎。
酒真是好东西,“一酌岂陶署,二酌断风飚,三酌意不畅,四酌情无聊,五酌盂易覆,六酌欢欲调,七酌累心去,八酌高志超,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中国的古人早就领悟其中奥妙,上古时代那些远古部落的巫咸,往往都是通过酒和毒品,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从而进行人与神的交流。关于酒之通神,叶冬不敢断定;但是酒让人忘忧、脱俗,却是他深有体会的。不然李白怎么会吟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诗句。可见,酒酣耳热之际,即便是老成持重的人也会一反常态,快意恩仇。叶冬就是这样的人,石头爷恐怕也是这样的人。
就在叶冬偷偷作酒赋的时候,石头爷已经是两碗酒下肚,一盘红烧肉见了底。老人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泛出红晕,但是眼光并没有迷离,显得更加清澈。叶冬的舌头有点大,他几乎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是从下火车之后,唯一的一顿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