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
它侧脸向东,面对着富饶的银川平原和滔滔不绝的黄河水,背后则是浩瀚的阿拉善大沙漠,绵延两百多公里,像一道巍峨的长城,自东北向西南把内蒙古和宁夏分成不同的自然景观。
贺兰山,蒙语中意为奔腾的骏马。西北有贺兰山,南有六盘山,黄河奔突而来,又昂头而去,孕育了“塞上江南”。“没有贺兰山,就没有宁夏川。”对于银川平原来说,有了贺兰山的守护,真是它的幸运。“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羊衔首,群羊塞道。”(《汉书·匈奴传》)。匈奴、突厥、党项、吐蕃、蒙古等古代少数民族先后在这里繁衍生息、游牧狩猎。连著名的地理学家郦道元也风尘仆仆地赶来,写下了“桑果余林,立于洲上”的壮丽篇章。
贺兰山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个南北走向山脉。“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说实在话,一座孤零零的大山,终究是挡不住欲望的,也是抵不住诱惑的。曾经成群的牛羊,茂盛的草原,清冽的黄河水,引来了无数的征战和杀戮,他们一路赶来,打打杀杀。公元七三七年,唐朝诗人、尚书右丞王维奉旨出使,他写到:“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树交驰日夕闻。”这种情形和气势,深深镌刻着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征战的悲剧性体验。
贺兰山像一弯上弦的新月,是西夏人的龙脉。西夏人凭借贺兰山,崛起于中国中世纪,拓经济之荒,创文化之业,建大夏之国,前期与北宋、辽抗衡,后期与南宋、金鼎立近两个世纪。在贺兰山下定都银川的西夏国视贺兰山为“神山”,开国皇帝李元昊在山上大兴土木,营建离宫别墅,把这里当成游猎宴乐、会盟议事的皇家林苑。《西夏书事》卷十八记载:公元一〇四七年,开国皇帝元昊“大役丁夫数万,于山之东营离宫数十里,台阁高十余丈,日与诸妃游宴其中。”连他们安息的地方也选择在贺兰山的臂弯里,“头枕青山,脚依黄河。”蒙古人与西夏先后搏战五次,后来从南、北方向绕过去,征服了东欧和阿拉伯广大地区之后,携带着大量的战俘重新回过头来围剿西夏。
人对人是残酷的,战斗从来释放残忍。公元一二二七年,蒙古兵团围堵黄河水,冲淹西夏首都兴庆府。蒙古铁骑势如破竹,蒙古人把胸中的怒火发泄在一切上,屠城、掘墓、焚书,大火烧了三个月,所有的华丽顷刻间化为废墟。长眠在贺兰山下的九座西夏帝王陵和二百六十多座王公贵戚的陪葬墓,贺兰山上的宏伟建筑,全都成了仇恨发泄的对象,顷刻间,西夏王陵变成了废墟。一个强盛的国家消失了,一个强大的党项民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下了荒丘古冢和难以识读的文字,让后人凭吊、猜测。“夏地安定,遂称宁夏。”中国历史的一道辉煌,从此浑浊黯然,在这里断裂。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一切文化传承,一切文明遗留,一切昭示罪恶记录痛苦的历史证物被砸烂,被毁灭。泣血贺兰山,无言而庄重。争斗终究会结束的,草原化为灰烬,房屋遭到破坏,人们逃了又来了,重新整理破烂的家园,重新树立信心,发誓恢复“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景象。
别的山,有各式各样的传说传奇;而贺兰山,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把历史溶解于自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在贺兰山,不存在纯观赏的旅游,一闭眼全是毫无逻辑的梦魇。蒙古人在贺兰山巅最高处,堆起了敖包疙瘩,用来祭神。明代在贺兰山东麓修筑长城,设关建隘,三道关成为长城沿线一个重要隘口。一六九七年,康熙第二次亲率大军反击噶尔丹,祭祀贺兰山。山中,香山寺、清真寺、拱北从互争雄长走向携手共勉,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变成了宗教的荟萃地,神灵的伊甸园。被世人誉为记录中国古代少数民族繁衍、发展的石书——贺兰山岩画,像书签一般夹在贺兰山的山谷中。遥想当年,顶风冒雪,辗转深山荒滩,日夜与牛羊为伴,满目苍凉、孤单,他们仰起头,微眯着双眼,捉摸着、构思着,人物、动物、事件、场景,祖祖辈辈,年年月月,在高耸的石崖上,或刻、或凿、或磨,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福,全向这座大山倾诉。于是,这座大山成了艺术宝库和远古诗篇。这种信仰和祝福,又给后人提供了理解巍峨贺兰山,研究古代游牧民族,钻研西夏历史文化的宝库。
这种民族图腾崇拜,是几千年来的层层汇聚。游览贺兰山,不是游览几千年的画卷,而是游览几千年的生命。因此,贺兰山又一次陷入了闹腾之中。各色语言、不同肤色的专家学者不远万里,不辞辛劳,朝贺兰山前呼后拥赶来。他们穿梭在贺兰山谷中,攀援于山崖岩峦间,流连忘返,废寝忘食,前赴后继地解读,默默地提供了历史文化滋养。
地质历史与人类文明的历史为贺兰山崛起作了双向的准备和铺垫,专家学者们困惑于看不懂的历史和看不见的历史,一边在贺兰山的沟沟坎坎里寻觅着西夏的遗存,一边从外国博物馆买取西夏文献的资料,他们要完成新的历史使命。他们只能长长的叹息,像是宣泄愤懑的长啸,呼唤万物苏醒。他们屹立山谷中,涌来的是无古无今的孤独。他们无法抚平的惆怅在内心翻涌,眼里噙着饱含历史沧桑的悲哀。这种闹腾愈来愈烈,他们盘桓在碎石密布、沟壑纵横的山沟里,寻求解读西夏文明极为重要的资料,略窥来龙去脉、旧日景致。不久,西夏考古取得了重大发现,在贺兰山发现了大量的西夏文献、建筑遗址、石窟壁画、文物,吸引着中外专家学者的视野和眼球。
越是稀少越是加紧钻研,他们一钻就是几十年,研究西夏文献。西夏文字的解读,使西夏研究峰回路转,拉开了西夏学的序幕。深邃的思考,独到的见解,缜密的研究,贺兰山历史文化的遗存,成了一门永久性的国际学问。博物馆、研究所等机构相继成立,研讨会、展览会方兴未艾,贺兰山岩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使西夏历史、中国岩画自成学科,高质量的论文、高水平的史论专著与日俱增。看山巅岩羊探首,听山脚溪水潺潺,贺兰山滚钟口、苏峪口国家森林公园游人如织。选个最佳角度,摆出优美的姿态,按下快门,永久纪念。导游讲解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文化与自然传递着会心的微笑。
贺兰山裸露粗犷,一丝不挂,但荒凉的地界越是有超越时空的价值魅力,是一座丰厚的宝藏。素有“宁夏五宝”“蓝宝”美称的贺兰石,引得人们啧啧称奇。质地细腻,色泽清雅莹润,紫中嵌绿,绿中附紫,用它做成的贺兰石砚,色泽美观,不吸水、易发墨、不损毫,是书法家和画家的最爱。
书架上珍藏的古诗中,有不少与贺兰山有关,最喜欢元朝礼部尚书、著名文学家贡师泰的《杨德章监宪贺兰山图》:
太阴为峰雪为瀑,
万里西来一方玉。
使君坐对兰山图,
不数江南众山绿。
贺兰山是座知识大山,是所大学堂。饱藏着果敢与气魄,彰显着兼容并蓄的胸襟,智慧之花在思考中绽放。潜心经营的过程是苦闷的历程,但体会深切。这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种责任是宁夏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羊群遍野,开山挖矿,偷盗文物,这种破坏性的行为,让文明暗淡,使文化消长。禁牧、保护、收藏、钻研,如果没有卧薪尝胆的抱负,没有强大的内功,我们将有愧于历史和未来。
灰色的贺兰山给我的最初印象不太美,显得有些荒凉。在银川求学三年,我登贺兰山好几次。记得第一次,刚到银川,思乡深切,我和同窗好友马彬徒步去,天下着雨,灰蒙蒙的,我们一路唱着秦腔,两个人去贺兰山游玩。这些年来,国内的名山大川,文化古迹,因为兴趣和出差去过了不少,也滋生出不少期望中的感慨。直到现在,贺兰山称不上秀美,秀美的东西看得太多。比较而言,我对贺兰山特别钟爱,有时想在银川住几年,常去贺兰山看看。
六盘山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
毛泽东一九三五年十月写下的这首气壮山河的诗篇《清平乐·六盘山》,使六盘山驰名中外。几千年来,六盘山和中国的政治相牵。
六盘山,在大西北算不了大山,在中国更算不得大山名山。贺兰山在宁夏西北面,六盘山在南面,一南一北,构成了地理上的概念。岳飞一曲《满江红》让贺兰山名传后世,毛泽东一首《清平乐·六盘山》使六盘山声名鹊起。
其实,六盘山是一个山系的总名字。六盘山,形如长龙,首伏宁夏,尾落甘陕,自北向东南逶迤而下。在北段称为六盘山,南段古称为陇山,也称为关山。陕西、甘肃以及宁夏的许多地方,全被这座大山的支支脉脉盘踞着占领着,全在它的襟怀里包裹里安逸着。
六盘山,这座充满赞誉与歌颂、充满争夺与争议的山,从古到今,蕴藏着无可理喻的秘密,像一个智慧固执狂傲的哲人,排列出自己深邃的思想;像一位多情的少女,散发出自己迷人的芳香。发源于六盘山的泾河、渭河,灌溉着贫瘠的土地,惠及着甘陕两省广大民众。春去秋来无盛夏,六盘山国家森林公园吸引人们前来旅游、避暑。
在中国版图上,每一个地名似乎都有特殊的含义和一定的文化内涵。自古以来,六盘山“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再加上过往文人、商旅和动人的传说,六盘山就进入了中国文化史。一八八九年,谭嗣同过六盘山,留下了“马足蹩,车轴拆,人蹉跎”的诗句。六盘山的由来,和许多大山一样,都没有确凿的凭据,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引得人们长久的向往。很久以前,六盘山上有一座庙。一天,老和尚起床到山脚下小溪边提水,忽然看见一只梅花鹿也在溪边饮水。梅花鹿见有人来,扭头便跑,老和尚随后紧追。梅花鹿仿佛有意逗老和尚,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人追它就跑,人停它也停。小鹿经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久而久之,这条“鹿攀”之路,转音成了“六盘”。
中国历史苦难深重,凡是有点战略意义的大山,从来就是苦难、流血、死亡、毁灭,默默承受着巨大成本和代价。但往往维持不了多久,像一个深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粗汉一样,吸收的文化太少,在回到荒凉的故土之后,生活依旧。这种潮流,任何巨沟、大山都阻挡不住它的奔流。
我以为,六盘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正是这样的地理位置,千百年来,六盘山总是或隐或显地伴随着中国的历史文化进程。因此,我们只能从空间里寻找时间。六盘山的文化形态和中国史一样,充盈着战争,其结果是历代战略家把六盘山视为据点。秦昭襄王修筑长城以御外寇。扼据九塞、襟带七关。公元前二二〇年,秦始皇首次出巡,取道陇西,由鸡头道穿越六盘山。汉唐“丝绸之路”北段由此经过。在六盘山上,汉代曾设萧关,唐、宋两朝设六盘关寨,以“七关之险”互为声援。在宋人眼里,“山川险阻,旁扼夷落,中华襟带”(《文献通考》),这里成了宋代对西夏作战的主要战场。成吉思汗进军西夏时在六盘山避暑。蒙元驻军六盘山,在这里调整和策划了攻金伐宋、统一中国的战略决策。宪宗蒙哥、忽必烈时期,六盘山一度成为元朝政治、军事的中枢。公元一二五三年,忽必烈在南征云南时,驻屯六盘山,召见著名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王恂。次年五月,忽必烈回师途中,又一次在六盘山驻留。公元一二五八年,蒙哥汗出征南征,在这里接见了全国各郡郡守和县令。为了巩固大后方,蒙哥汗出征南宋时,留大将浑都海领兵两万留守此地倚为后援,并将王妃出卑可敦和军用物资留在六盘山。一二五九年七月,当宪宗蒙哥去世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汗位之争,都以六盘山为争夺目标。始于六盘山,终于六盘山。六盘山成了忽必烈统一南宋过程中的军事指挥中枢和大后方。迎请藏传佛教高僧的宗教活动都在六盘山举行,后来被尊为国师的八思巴与忽必烈第一次相见也在六盘山。忽必烈封皇子忙哥剌为安西王,府邸就在六盘山腹地开城。安西王府在“长安者曰安西,在六盘者曰开城,皆听为官邸”(《元史·诸王表第三》)。王府“冬居京兆,夏徙六盘山,岁以为常”(《元史·赵炳传》)。
“苦瘠甲天下”,西海固成了是贫穷的代名词。六盘山直挺挺地站立着,被整个西海固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同心圆。灾难是平常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数百年前,六盘山林木繁茂,连年战祸和滥垦乱伐,山林被毁灭殆尽,土石裸露,只能从历史卷册中感念“晓来佳气凝浓翠,万古青松锁陇干”的盛景。这座山和全国其他山一样,笼罩着宗教的气氛,寺庙道观是不可少的,祈求一方水土平安。各朝各代修建的庙宇,在清同治年间的厮杀声中化为废墟。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六日,震惊世界的海原大地震延及整个世界。地震夺取了二十三万多人的生命,村庄毁于一旦,西海固满目苍凉。
西海固物质上的贫穷,从没有使精神上匮乏。《六盘山》杂志办得生机勃勃,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文化人,他们远离大城市的喧哗,对文学有着宗教般的虔诚,不屈穷困,不受物欲冲击,潜心创作,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位于六盘山脚下的隆德县,是闻名全国的书画之乡,在那苦难的岁月里,人们宁可砸锅卖铁,也要让后代进学校读书。不论回汉,家家户户的正屋都要悬挂一副中堂,大多是励志明心、激发奋进的名言佳句。
这里,散发着尊严、信仰、习俗、严肃和幽默。成千上万的回民,用生命和苦难阐释唯一的信仰,用宗教的方式思考人生,感悟人生,秉持着怜悯与慈悲。六盘山的风和雨,总是伴着出嫁的姐妹们,带着忧伤和泪水。“男人有愁唱一唱,女人有愁哭一场。”六盘山的花儿忧伤,那是一种气氛和习俗。于是,居住在六盘山的人倔强而善良,寂静而芬芳,循规蹈矩,保守念旧。这种文化,是封闭与开放的双重变奏。
六盘无语,朔风低诉。在中国大地上,谁都会说一段当年红军长征的感人事迹,更会吟诵毛主席所填的《清平乐·六盘山》的词。这些华章的诗句,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因此,追寻的目光总绕着六盘山盘旋。我曾三次翻越六盘山,前两次是上大学期间,也是我走出张家川翻越的第一座大山。第一次车上六盘山时,天下起了阵阵细雨,车子剧烈颠簸起来,向后倒退,司机忙说路滑危险,让乘客下车自个儿往上走,我们几个年轻人一路小跑,转弯复转弯,这些绕来又绕去的弯路曲折漫长。一盘,两盘,心悸气闷,满头大汗。山上山下,沟壑纵横,路道险仄。登上山顶,北边眼底是无垠荒漠,南边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秋天的六盘山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宛若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立即会觉得自己是在俯视大半个世界。由胡耀邦题写的“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亭”就在眼前。车东行至六盘山下的三岔路口,在和尚铺转车时,看到了毛主席手书的全词石碑。二〇〇二年八月,我在银川开会顺路回老家,六盘山隧道已经建成了,结束了元代以来翻越六盘山的二十八个回头弯,公路运距缩短了六公里,时间减少一小时,使昔日“峰高华岳三千丈,险居秦关百二重”的天险雄关变成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