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村子里许多劳力都聚在了阿丽娜那个葡萄园里了,这是这个村庄的习惯,每年到了摘葡萄的节令,他们都要帮孤寡老人抢摘葡萄。库尔班大叔,他是一位有名望的长者,也是一位诙谐的老人。他说:“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提议,今天晚上,我们应该狂欢一场”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
晚上,就在阿丽娜的园子旁边,那里有一块空地,人们在那里燃起两堆篝火,一个简易的舞场就形成了。然而,这确实是一个狂欢之夜,人们的歌声笑声,很快就招来了许多的人。老人们弹起了热瓦甫,姑娘小伙们且歌且舞。阿丽娜,她显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女人了,虽然她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可是她的身姿、她的舞姿,都不比这里的任何姑娘逊色。两个迪迦勒吉,自从师傅故去后,他们还没有见到阿丽娜有过如此的开心,他们也加入到人群中,尽情地狂欢。
“麦茜来普,麦茜来普,麦茜来普就是大家尽情地跳舞……”
阿丽娜,她也一展自己百灵样的歌喉:“往西走上三百里,有个村庄叫凡迪,有个姑娘贤惠又美丽,大伙都叫她阿丽尔;要找雪莲你就上冰山,冰山上有开不败的雪莲,要找阿丽尔你就到凡迪,那个大坂顶多翻上一千里。”
风又刮起来了。两个迪迦勒吉,他们掐指算了算,离着师傅的年头,就要有一年了。他们等待着那个日子,这一年的光景,就显得比以往都要慢长,那些戈壁或大坂,老也走不完。终于熬到的这个节令,是风,将他们送向了凡迪。在他们心目中,凡迪,那可是个神圣的地方。
去年,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九月底,或者是十月初,两个迪迦勒吉,他们为阿丽娜家采摘完了葡萄,把它们晾在晾架上。那些葡萄,就像一串串的玛瑙,葡萄干制时发出的那股熏香,一直在村子上空弥漫,两个迪迦勒吉的心情,也醉了一般。这些日子,无疑是一些挺快乐的日子,阿丽娜,她还没有完全从失去丈夫的哀痛中解脱出来,情绪时好时坏。但是,无论她怎样,她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一轮明媚的太阳。她快乐的时候,他们也高兴,她忧愁的时候啊,他们的心也碎了。因此,等到风刮起来的时候,他们却迟迟没有动身,况且,阿丽娜家的葡萄,还没有完全晾干。他们已经决定了,等它干制好后,顺路将它捎到阿勒泰,换回钱币或生活用品。
现在,当风把他们送上垭口,那个秀美的村庄遥遥可望时,两个迪迦勒吉,他们的心情竟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不安或浮躁。他们舞动着鞭子,鞭捎“叭,叭”地打在马屁股上,打出横一道斜一道的鞭印子。翻过垭口,马儿便疾跑开来,大板车一颠一颠的,车轮哧啦哧啦地摩擦在路面上,声音很是响亮。马儿已经出汗了,它们的心也许比他们还要急。等来到那间场房,马便浑身湿淋淋的,叭嗒叭嗒地往下滴着汗水。
两个迪迦勒吉,把马卸下车来,栓在转槽上,给它们添上草料,便怀着心事,往村子里走去。
那两间黄泥小屋,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圣殿,阿丽娜,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的名字已经刻在他们的心中。这一路上,他们无意间谈起各自的心事,他们都已经爱上阿丽娜啦!他们商量好了,他们要双双向阿丽娜表明各自的心迹,最终由阿丽娜自己做个决定。这样的想法,等到他们来到凡迪时,竟表现得如此强烈。阿布顿拉,他健步如飞,他决定去找库尔班大叔,那个善良诙谐的老人,应该是他最相宜的月下老人。而依司马易,他决定亲自找阿丽娜,去和她谈谈,这是他一路上都想好了的。一路上,他都在酝酿着的那些话语,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决心要对她讲出来。
沿着那条石子小道,往后一拐,看到那两间黄泥小屋,依司马易便心跳不已。那扇泛旧的院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开它,来到当院。马厩里有声音传过来,他转过头去,依司马易,他看到了阿丽娜,看到了他心中的太阳。啊……那一瞬间他心蹦到了嗓子眼,脸红的像是鸡冠子。阿丽娜,她端着一个大草盆子,往转槽里添上晾干的苜蓿,听到声音,她回过头来,看到依司马依,她惊喜地叫起来:“哎呀!你来啦!”她的心境,确实比几个月前好了许多,这可以从她的气色上看出来。风掠动着她的头发,在那里,有一片碎草,他终于鼓起勇气,把那片碎草摘了下来。可是,那一路想好的话语,像是噎在喉咙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只能羞涩地说:“阿丽娜,我,要娶你……”
库尔班大叔,他给阿布顿拉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面对依司马易和他的求婚,阿丽娜左右为难,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只绣球,要抛给谁更好。阿布顿拉心情矛盾,他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的确,他们两个都是优秀的迪迦勒吉,阿丽娜无论喜欢谁,与对方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情。
这个夜晚很黑,场房里更黑。阿布顿拉躺在草铺子上,辗转反侧,心乱如麻,没有心思入睡。后来,他走出来了,来到了马厩。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马粪尿味,两匹马在互相嬉戏。他走过去,来到它们中间,他那匹雪里白,就用它的下巴抵在他的头上。马的下唇蠕动着,使他的脖子一阵阵的痒痒,一股带着青草味的热气扑进他的脖子,又弥漫开来。他们这两匹纯伊犁良马,身强、气壮,脚力极好。它们也是一对好伙伴,就像他和依司马易一样。早几年,师傅的那匹大青马和它们也是亲密的搭档,可是它过早地离开了他们。他真怕它们两个再被分开来,他有些心酸,眼泪不由流了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依司马易也走出来了,站在他身边。他也用手捋摸着马背,心事重重地感叹一声:“老伙计!”
阿丽娜,她最终将会成为谁的女人,谁又能够成为奥依古丽新的达当子呢?只有按照道上的规矩赌一赌了。几年前,师傅用他的那一杆鞭子,让阿丽娜成为了他的新娘,现在,决定他们命运的,将是一片胡杨叶子。这一片胡杨叶子,它的一面被写上什么标记,有标记的这一面就称为“字”,没有标记的那一面,就被称为“曼”。他们只要选好所代表自己的,是哪一面,然后,将胡杨叶子抛入风中,等到它落下来,朝上的那一面,他就是赢家。
第三天,风刮起来了。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请来了库尔班大叔,由他作个见证。当然,他们也找来了阿丽娜。听到他们这样的决定,阿丽娜惊讶得合不拢嘴。可是,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呐?她找来了一只眉笔,歪歪扭扭地在那片胡杨叶子上写上:阿丽娜。然后,她把它交到库尔班大叔手里。库尔班大叔,他捧着这一片胡杨叶子,仿佛捧着一件圣物,脸上一脸的庄严肃穆。他们都跟着他往垭口走去。垭口上,风正刮的吃紧。这真是好风,卷的他们的身子站立不稳。阿丽娜裹在头上的红纱巾,被风吹的噗哒噗哒地响着,抖着,她的眼神,凄迷、茫然。
库尔班大叔说:“你们看好了,我就要放飞了。”说着,他把那一片胡杨叶子扬了起来。胡杨叶子雪片一样翻飞着,一下子就被风卷出去好远。两个迪迦勒吉,他们各自向阿丽娜看了一眼,就撒开了脚,向那片叶子急急地追撵了过去。
所有的老一辈的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都玩过,或者是经见过这样的赌法。比如,阿布顿拉的父亲和依司马易的父亲,他们就是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也是十分稔熟的伙伴,在他们所处的那个岁月里,生活单调到只有这一种赌法,才能够让他们从中找到一丝快乐。有一次,阿布顿拉的父亲把他的那辆马车、马及货物全部输给了依司马易的父亲。二一次再赌,正好翻了个个儿,阿布顿拉的父亲又成了赢家。可是,当有一次他们遭遇了雪崩,他们两个从恶魔手里互相帮助着逃离出来之后,他们再也不搞那样的游戏了,而是成了生死之交的好朋友。
现在,阿布顿拉,依司马易,他们必须要赌一赌,他们这样做,只为着意中人。
那片胡杨叶子,它和其他的胡杨叶子,本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它上面写上了阿丽娜的名字,才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可是它一飞起来,一掺杂在其他的一些胡杨叶子里,就有些难分难辩了。它时而往半天里翻飞,飞的只剩下了一星,再高一点儿,就什么也看不见啦!然而,突然之间,它似乎就要急速地坠落下来。等到再来一点儿风,它又往上升腾。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平稳地飞行。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练就了一副好眼力。他们能在凛冽的风中两眼一眨不眨,更能于一只苍蝇从眼前飞过时,一鞭子将其击落在地上。这样的功夫,凭的,是一种定力,一种感觉,因此,那一片胡杨叶子,几乎是没有一刻从他们眼前消失。
可是,这一场风啊!这真是一场好风。那一片胡杨叶子,就像是跟他们做游戏一样,在他们面前飞舞。两个迪迦勒吉,他们在赌眼力、脚力、体力,也是在赌一个信念。五年前,或是比这更早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出道,那也是这样的一个节令,风甚至比现在的还大、还多。他们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赶着各自的马车,在那一片戈壁上顺风行驶,他们已经跑了一趟买卖,生意不错,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惊喜。再一次踏上那艰难的路段,风突然停息了下来,半夜里,飘起了雪花。第二天,他们从帐子里爬出来,放眼望去,四野是茫茫一片。雪飒飒啦啦,飒飒啦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师傅的脸上严峻起来,他让阿布顿拉和依司马易赶快套好马车,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一片戈壁。凭着经验,他们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扬起了马鞭,让车在雪中穿行。
那一场雪下的好大呀!雪片大如铜钱,在风中飞扬。他们赶着马车,脚踩在雪地上,或是马蹄踩在雪地上,或是车轮轧在雪地上,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们戴着的狗皮帽子上,压上了一层雪,肩膀上也落上了雪。而马的身上,因为落上了雪片,很快就溶化掉了。马在雪地上走的是那么吃力,以至于他们也说不准,那马的身上,究竟是雪水,还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