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慌张地查看燕窝是否被撞碎,根本没心思搭理她。那女子气愤地正要上前踢他,目光一转却看见门口的青年,顿时脸色一变,方才的气愤泼辣全都不见了,换上一副娇柔羞怯的笑,极快地迎上去,娇声道:“这么大的太阳,姑爷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你擦擦汗?要不要帮你捏捏肩?”
她也不管青年答应不答应,拿着手绢儿的手就伸到了青年的面部,另一只手也有意无意地摸上了青年的肩膀。
正在专心工作的青年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闪身躲开,伸手隔开她的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进去了。”一边脚步如飞地进屋。
屋里有云净初在,金玉再大胆子,也不敢对他动手动脚。想起金玉三不五时的纠缠和那双仿佛永远带着钩子时刻想着勾他的眼睛,曾文远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门外的金玉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不解风情!”手绢儿一挥,扭着腰回房。
这一切都落在了有心人裴云天的眼里。他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想了想,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让一个丑女变美,是丑女做梦也会想的事,对裴云天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所以五天后,当一脸白净的金玉如往常一般穿着艳丽,扭着腰出现在云家药铺门口时,顿时引起了轰动。
“金玉,你脸上的胎记怎么不见了?变成大美人了啊。”
“哇,这么好看的金玉!我去求小姐把你许配给我吧,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
“你走开!金玉怎么可能喜欢你?我还差不多!金玉,我们一起去给小姐说吧……”
……曾经对金玉不屑一顾的下人们,像围着初开的鲜花舍不得离去的蜜蜂般,一个劲儿地夸赞着。
金玉抿唇微笑,心里的得意却早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那个裴云天说得没错,只要她有了美貌,前程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她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让裴云天割了手腕上的皮补到脸上,痛得死去活来,如今一切都值得了。
姑爷,曾文远,她来了!
“你们吵什么?”一身窄袖紧身胡服的云静初风风火火地从前院进来,看见金玉也愣了愣,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冲几个下人吩咐道:“前面村子发生瘟疫,府衙封路药材运不进来,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进山采药,别误了治疗瘟疫的时辰。”
听到有瘟疫,方才还嘻嘻哈哈的下人们顿时一震,纷纷散开去准备。
看着对自己视若无睹的云静初,金玉撇了撇嘴。虽说自小一起长大,小姐对她也算得上好,吃穿用度一如自己,但却没有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过。她一心扑在铺子的生意上,却半点儿也不让自己沾手,好像怕她抢了云家的当家权力似的。即便知道自己心仪姑爷,小姐也从没有过让姑爷收了她入房的打算,只让她一年又一年地等成了老姑娘,真是太可恶了。
不过,这个时候上山采药,家里岂不就只剩下姑爷一人了?抬手摸摸自己细滑无瑕的容颜,金玉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
急着进山采药的云静初却毫无所觉,匆匆地回屋收拾,推开门却见曾文远正坐在窗前,深情地望着她。
他本身长得好看,此刻一身墨线绣文竹的白色长袍更衬得他书生气十足,头上的白玉发冠在窗外阳光的照映下更显出他面如冠玉,眸似漆星,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但这却并不包含云静初。
“文远,我要出门一趟,铺子你得多费心照看。”她一边收拾,一边交代。
曾文远笑盈盈地看着她,当她正往外走时,突然起身拉住她的胳膊,右手一用力,娇小的云静初便如蝴蝶般,翩翩旋转了一圈,最后躺倒在他臂弯里,一张脸正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眼眸。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他缓缓吟着云静初最喜欢的诗词,抬手将一支蝶恋花的金钗插在她挽起的青丝上,柔声道:“静初,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们成亲一周年了,我准备了很久,要跟你一起度过。为了我,先把手上的活儿放一放好吗?”
云静初本来略显迷茫的神情在他的话语里逐渐安静下来,起身摸了摸头上的金钗,微微一笑:“成亲周年纪念日以后年年都会有,但瘟疫却不等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文远你乖,我很快就回来。”
曾文远脸上的笑一凝,温柔眼眸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愤恨不甘来:“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这样?我是你的丈夫,你到底把我摆在什么位置?永远都是药铺,救人,难道我还不如那些药材吗?”
云静初笑着过来摸摸他的头,“乖,别闹啊,我有正经事做。”
曾文远顿时气结。她的工作就是正经事,他就是无理取闹吗?从来都只有女人会嫌丈夫陪伴自己的时间过少,而他们家,却是反过来的。这一刻曾文远真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入赘云家,每天深闺寂寞独守空房了。
安抚完闹脾气的大孩子,云静初转身往外走,却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又停下脚步,想了想,回头走到曾文远身前,在他蓦然变得晶亮的目光下摘下头上的金钗放进他手里,俯身亲了他一下:“采药带着这个不方便。你不要闹脾气,回来我再给你赔罪。”
说完再不回头,飞快地离开。
听着院子里她吩咐伙计下人的声音,曾文远脸上的希冀终于完全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沮丧懊恼与难受。
云静初,在你心里,我这个丈夫与云家药铺,到底哪个更重要些?
都说酒能乱性,醉酒误事,曾文远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但清晨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强忍着耳边如针刺般的哭声睁开眼睛,看见金玉拿着一根白绫要上吊的可笑场面,他还是有种强烈的喝酒误事的罪恶感。
“金玉,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他上去阻止她,顾不得两人衣衫轻薄,也顾不上这是随时都会有人进出的后院。
“姑爷,金玉没脸做人了,你还是让我死了算了吧。”顺势倒在他怀里,金玉哭得伤心。
曾文远皱眉,对于昨夜的事,他虽喝醉了,却也不是毫无知觉。金玉主动说为他与云静初准备了浪漫的地方庆祝成亲周年,并带他来到后院。在他抱怨云静初只要工作不要他的时候,金玉主动搂住他安慰,他当时醉得有些厉害,闻着金玉身上淡淡的香味,想着她对自己一向爱慕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抱住她……
但她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偷眼觑见他的神情,金玉哭得更加委屈:“金玉虽然是个下人,但老爷小姐一直当金玉是小姐养着,如今与姑爷做了不该做的事,小姐必定容不下金玉。可如果瞒下来,金玉这一生就完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云静初……
想起那个似乎从来都没正眼看过自己的女子,曾文远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反而多了几分想要报复她的冲动。他一把搂住金玉,柔声安慰她:“你别这样。你是个好姑娘,我不会让你无名无分的。”
顿了顿,他又道:“天子出头夫做主,就算是女人做了皇帝,这三从四德的规矩女人还是要遵守的。我纳房妾室,她云静初也必须得点头答应。”
“姑爷不要这样,小姐会生气的……还是让我死了吧……”
“错是我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她把脾气发泄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让你一个女人去扛。”软弱无主见的金玉彻底激发了曾文远心中的男子气概,他一把拉起依旧梨花带雨的金玉,“走,我们现在就去跟她说!”
经过一天一夜的采集,总算凑够了瘟疫所需的药材。云静初让人将药材送到前面村子,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云家药铺,却被猛然冲到眼前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文远?”她看了看曾文远略显凌乱的衣衫,虽然有些讶异,却想不出会有什么事,便笑着道:“你放心,我们这次采了很多药,虽然辛苦,但能救不少人……”
“静初!”大声打断她,曾文远抓紧金玉的手,拿出最大的勇气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跟金玉好了。她是我的人,我要纳她为妾!”
他话音刚落,原本人来人往的药铺门口顿时诡异地安静一片,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都呆呆地看过来,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就算金玉如今恢复容貌,但与天生丽质、气质高雅的云静初相比,仍是有些差距的,他们的姑爷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这不是绝了他们这些下人娶个美妻的希望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云静初。
在她安静而冷漠的目光下,曾文远有些畏缩,手里抓着的金玉的手却用力缩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提醒了他,让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纳金玉为妾。我是个男人,娶妻纳妾是很正常的事,你不会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吧?”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干脆的耳光让曾文远的脸迅速泛红。
“曾文远,你还要不要脸?你重病倒在我家门口,求我爹医治你,然后入赘我家,跪着说会一辈子对我好。这就是你对我好的证明?”平日里的冷静果决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云静初咬紧牙看着眼前这对不要脸的男女,竟一时失了分寸。
“云静初,你一直就看不起我,把我踩在脚底下,导致我夫纲不振……”
“夫纲不振……哈哈哈……”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云静初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才勉强问道:“你要重振夫纲,就要纳妾。那金玉你看中文远,不就是因为他是我云家的姑爷吗?”
在云静初讥讽而看透一切的目光下,金玉忍不住想要退缩,但目光扫过曾文远,想到以后的日子,她仍是咬牙挺胸道:“小姐,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真心喜欢姑爷的,不是看中姑爷的钱。”
“金玉……”到了这个地步,金玉的这句话简直就是对曾文远男人自尊的最大慰藉,他忍不住握紧她的手。
云静初眼里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却仍拍手笑道:“想来文远你也是为了金玉愿意付出一切的。好一对有情有义的野鸳鸯!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们吧!”
金玉忍不住一喜,脸上露出几许开心。虽然小姐对姑爷不好,但也拗不过姑爷坚持,只要进了门,她有的是手段让姑爷再也不去小姐屋里。
云静初嘲讽地一笑,“我云静初容不下背叛者,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我云家的人!”看着金玉脸上的笑猛然凝固,她心里涌上一股快感,伸手往外一指,厉喝道:“马上给我滚!”
“小姐!”金玉惊呼,脸上的惊愕倒不是作假。虽然她知道云静初必定会生气,但却没想过她会这么绝情,当着众人的面就将他们赶出云家。她勾搭曾文远,可不是为了被赶出去啊。
曾文远反倒比她平静得多,只是冷冷地看着云静初,道:“你可不要后悔!”
云静初转身进屋,再没有留下来多看一眼的欲望。这一刻,她真心觉得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让她抑制不住的疲累。即使隔着一道门,她仍清楚地听见曾文远与金玉的对话,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头痛哭,心里忍不住将曾文远骂了个透。
说你书生意气,说你心软善良你还不承认,金玉是怎么样一个爱慕虚荣又忘恩负义的人你都忘记了吗?今日为了她这般出头,却将他们往日的夫妻情义置于何处?
曾文远……曾文远你有本事,出了云家的门就再也别进来!
贫贱夫妻百事哀。身为云家大小姐的贴身丫头,金玉自小跟着小姐长大,吃穿用度样样不比小姐差,从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知道自己只有在云家的庇护下,勾搭上云家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保证以后的日子都过得好。
但绝不是跟着曾文远被云静初赶出云家,流落街头。
她想劝曾文远回去给云静初道个歉,求她让他们回去,但也知道此时的曾文远正在气头上,云静初伤了他的男人尊严,就这么回去是肯定不可能的。而且她也怕自己说的过多会引起曾文远的怀疑。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那个改变了她的容颜,也曾说过能改变她的命运的男人——裴云天。
趁着曾文远睡着的间隙,金玉偷偷来到裴府,看着裴云天小心翼翼地为兰花培土,浇水,心里很急,却不敢表露,只好安分地站在一旁。
“现在知道后悔了?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搞砸了吧?”眼皮也不抬一下,裴云天说的没有半点儿火气,却让金玉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我……我以为逼一逼他,他承认了,我就能进门做妾室。谁知道这个云静初性子这么烈,竟然把我们赶出来了。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裴大人,你可要帮帮我。”金玉知道自己目前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了,她不介意付出代价,只要结果让她满意就成。
裴云天淡淡一笑,依然专注在兰花上,嘴里却似无意地说道:“这养兰花啊,最是费工夫了,必须每天白天浇一次水,多了不行,少了不行;每天晚上还要晒一晒月光,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金玉等得心焦却不敢再随意插话,只得强迫自己耐心等待,一双手掐着腰间的丝带,几乎要掐出血来。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裴云天才慢条斯理地转身看她,双眼的笑意带着不易察觉的鄙夷,“图谋他人丈夫与家产,就跟养兰花一样,必须要有耐心。我早跟你说过,你偏不听。如今你后悔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你必须得记住教训,听我的,否则我也会像云静初一样把你赶走,听明白了吗?”
“是是是,裴大人,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吧。”见他终于搭理自己了,金玉恨不得当他是菩萨一样叩拜,哪里还会计较他的语气态度啊。
裴云天眸中闪过一抹冷光,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金玉先是皱眉,随后又笑了,最后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河水略显冰凉,苏莲衣挽了挽衣角,好让自己更能看清楚河水下游动的鱼。离她不远处,贺兰钧同样挽着衣角蹲在水里,想要多抓几条鱼。
要知道,他们的人面桃花楼自开张以来,从来都是入不敷出,要再抓不到鱼,他们今天晚上就得饿肚子了。
一尾大鱼带着几尾小鱼缓缓游了过来,贺兰钧屏气凝神,静待它游得再近一些就下手,身后苏莲衣却突然开口道:“公子,妾身已将《左传》背妥,识文断字亦可做到,言语得体也自信不差,不知公子何日实现诺言?”
鱼儿受到惊吓,猛然加快了速度,贺兰钧当机立断下手,却扑了个空,反而让水花溅了他满脸。他忍不住气往上冲:“都怪你说话把鱼吓跑了,我们晚上要饿肚子了!”
看着他的狼狈样,苏莲衣撇撇嘴:“公子言而无信,妾身心中有怨,如何说不得了?若公子定了下聘之日,妾身自当守在闺房,半分不敢烦扰公子。”
贺兰钧顿时头疼起来,“我说你能好好说话吗?下聘下聘,三书六礼,你以为说说就有了?我们哪来的钱?还是老老实实地抓鱼,填饱了肚子再想办法挣钱,你的愿望才有实现的可能。”
苏莲衣侧头想了想,点头,“公子所言极是,妾身定当遵命。”她转身扑进水里,双手如鱼叉飞舞,嚷道:“鱼儿啊,我来啦,给我抓……”
贺兰钧被她逗笑,却仍忍不住嘲讽道:“你这个样子抓鱼,鱼不被你吓跑才怪呢……”
话没说完,却见苏莲衣猛地往水里一沉,仿佛真抓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他一愣,“不会吧?这样也能抓到鱼?不会是你又买了一堆鱼让人从上游扔下来故意让我们抓吧?”
苏莲衣脸上头上全是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却仍喊道:“此乃大鱼,公子快来,妾身即将支持不住。”
虽然心里怀疑,贺兰钧仍是几步上前,拽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却拉出一条……一个……一具……
尸体!
苏莲衣吓得两手一挥,双眼一白,整个人就往河面倒去,贺兰钧赶紧一把搂住她,连声道:“是个人,是个人,还没死,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