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说完之后,犹自立在殿中,双目直视天颜,仿佛皇帝不驳回蔡京与安惇的提议,他就绝不回列,甚至要以死相谏的气势。百官和亲贵原本有些赞同派船出海以怀远国的,听了他这三不可之说,不少面色都凝重起来。财赋乃是大宋朝廷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这造船出海,连同赏赐海外诸国,可是所费不菲的,如果再致使东南糜烂,只博得一个虚名,那确实是划不来的买卖。
礼部尚书强渊明却在一帮阴测测地道:“王家乃是福建路有名的海商,反对官家派船出海赏赐藩国,接引使者,口中所说的夺民之利,只怕是夺了王家这类海商之利吧!”
“你?”王黼被他一刺,心中大怒,愤然斥道:“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污浊不堪吗?”二人竟然在临水殿中争执起来,反而将提议造船出海的蔡京和安惇撂到一边。
直到皇帝徽宗微微地“哼”了一声,两人这才自觉失礼,静了下来,犹自瞪着对方。
此时殿中静成一片,众臣僚都在等待徽宗圣裁独断。
徽宗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重臣。他心中清楚,蔡京只是擅权而已,而安惇虽然看似威武,却仅仅只是兵部尚书,并不能真正的掌兵,自己伸掌能让他二人位高权重,反掌能让他二人永不超生。礼部尚书强渊明虽然有时相助蔡京,但并非只是朝堂援手,二人貌合神离,并非朋党。王黼虽然有些讨厌,然而,国有明君方有直臣嘛,唐太宗尚且容得下魏征。
皇帝徽宗生来才华高绝,又有父皇打下厚实的太平盛世底子,颇有经略幽燕,甚至收取关中之心,又爱奢靡治宫室,饶是大宋如此富庶,每年所受各种赋税上亿,各种钱粮支用起来,也是有所不足。适才王黼所说的其他都没有触动他,唯有令东南财赋耗损一事,令他对造船出海赏赐诸国颇有些疑虑起来。
外面诸军与百姓的欢呼声却突然高涨起来。欢呼声打破了徽宗的沉思,他抬头往外一望,三千铁骑正列队从临水殿前经过,这支骑兵全都是玄衣黑甲,胯下河西的高头大马,人人手中擎着杆大枪,经过临水殿时,将大枪斜向上举,枪头白缨晃动,甚是整齐。三千骑兵前面正中是一员银盔银甲的武将,三十七八左右,满脸胡须,面色冷峻,他亦和身后的士卒一样斜举着丈八大枪,身后的亲兵则奋力的举起一杆青色的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杨”字。
“这是世镇太原的杨侯世子,杨彦卿。”蔡京见官家沉吟不语,又抬头观看阅军,心知官家不欲在此时对派船队出海赏赐接引藩国一事作出决断,便知机地介绍起陆续经过临水殿的宿卫兵马来。
大宋号称八十万禁军,除了驻守京师之外,又分别建立了河北、河东、西京三大行营。河东行营兵力十五万,扼守辽夏宋之间的要冲之地,河北行营兵力二十万防备契丹南下,西京行营拥兵十五万,防备西夏军自函谷关东出袭取中原。这三大行营各有世袭的将门,其中河东行营遍布着世代联姻的杨家与折家的亲信。当初这两家对于赵光义登基有拥立的大功,得到了世镇河东的地位,虽然河东行营的军队和别的禁军一样轮流入汴京宿卫,但却一直在出身于折家和杨家的将领统帅之下,枢密院也曾安排过别的将领到河东系的军中任要职,不是被排挤,就是死在与辽国、夏国的边境摩擦当中,朝廷也渐渐认可了这一格局。虽然兵部和枢密院对河东行营颇有微词,但力保一方太平的河东行营在大宋百姓中的口碑却是最好的,尤其是杨家军,被誉为大宋第一的强兵。
徽宗面色颇为复杂地接受着参加校阅的宿卫兵马的欢呼,他忽然转头对陪侍在后的郓王赵楷道:“杞儿,今年多大了?朕记得,还没有册立正妃吧?”
“回禀父皇,过了八月,儿臣便年满二十七。”赵楷恭恭敬敬地答道,如此大的场面上,父皇关注自己的年庚和婚事,乃是极大重视。
“嗯,”徽宗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朕听闻彰信军节度使曹迪的长女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便赐婚于你,册立为正妃吧。”
赵楷闻言大喜过望,当即拜倒在地谢恩,他身旁的太子赵恒则脸色骤变。彰信军节度使曹迪乃是本朝名将曹彬的传人,官居西京行营都部署,统帅驻扎在洛阳左近的十五万禁军。西京行营在三大行营中距离汴京最近,曹氏自开国名将曹彬、曹韩之后,代代都有将才,部署故旧遍布西京行营,却对皇帝最为忠心耿耿。父皇将曹迪的女儿赐婚给自己,给自己争夺东宫,乃至日后继承大统增添了天大的助力。
官家对三皇子的偏爱昭然若揭。支持改立赵楷为太子的王黼与几位大人,以及梁师成等人暗中交换了一下眼色,从各自眼中看出一丝喜意。而支持太子赵恒的参知政事的蔡京,耿南仲,李邦彦等则面露忧色,只因皇帝安排皇子的婚姻乃是家事,一时也不好反对。一桩涉及东宫储位之争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河东行营、河北行营、西京行营的各军都排出了仪仗,依次经过临水殿向皇帝三呼万岁。但在辽国使者耶律大石的眼中,来自河东行营的铁骑别有种凛冽的杀气,这是后面的河北行营与西京行营的军队所没有的,虽然西京行营最受朝廷的重视,向来以赏赐最多,盔甲最好而著称,但宋国与夏国之间数十年都没有战事,西京行营诸军受了洛阳一带奢靡重商风气的影响,精神反而是最为萎靡的。与三营边军精锐相比,常年驻扎内地,轮流戍守边关的三衙禁军则更是不堪。
“这杨家玄甲骑与我们的禁卫军若是战场相遇,不知谁更胜一筹?”耶律大石低声对身旁羊舌子说道。羊舌子顿时脸色铁青地道:“我大辽狼骑的战斗力,岂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这等小打小闹怎见得出真正的实力。不过以我之见,这杨家的玄甲骑,似乎比汴京的班直宿卫军还要强上几分。”
“北方无险可守,朝廷不得不设置河北、河东行营互为犄角以抗衡辽国。边境囤积重兵,行营自成体系,导致了边将权重的局面。为今之计,当以收复幽燕为要务,到那时便可以裁撤三大行营,削减冗兵,与民休息,致天下太平。这也是太祖皇帝的遗训。”宁奕暗暗思忖,一时倒忘了去理会身旁的耶律大石了。
三衙及行营精兵仪仗兵马校阅之后,水面上竞标的诸军龙舟亦已撤离,接下来诸军准备的各种画舫又使出水面,上面排列着各种鼓乐、杂技、把戏等,煞是好看,不时引得金明池周围观看的百姓爆发出阵阵彩声。与此同时,鸿胪寺安排来自辽国的使者和大宋的臣僚一道叩拜皇帝。不远处的诸军和百姓见官员叩拜,也纷纷双膝跪地,遥遥向着临水殿的金黄色伞盖叩拜,远远望去,以临水殿为中心,数十万大宋的百姓的叩拜,如同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欢呼万岁的声浪越来越大,太平盛世的气氛已经高涨到极致。
徽宗心满意足地接受着臣民的朝贺大礼,徽宗皇帝此时此刻的感觉极为良好,仿佛在这一刻之间,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那般,登基大典,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他双目微闭,双手微举,正欲示意平身,眼神却忽然一凝,只见辽国使者耶律大石鹤立鸡群一般立在跪伏的诸人之中,泰然自若地行着躬身作揖之礼,他身后那些从人,包括了羊舌子在内,也有样学样地只躬身行礼,并未叩拜大宋皇帝。
耶律大石越是泰然自若,就越显得他不把堂堂大宋的皇威放在眼里。徽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强按着怒火让臣民平身,方才问道:“辽国使者耶律大石,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启禀陛下,自从澶渊之盟,南朝使者参见我朝承天太后时,便只行躬身之礼,此后我朝使者朝见武宗皇帝,也躬身行礼并未叩拜。辽宋约为兄弟之国后,南北使者俱依从此例,朝见时皆只躬身而不叩拜,下官不过是依照成例行事而已。难道鸿胪寺的官员不知道吗?陛下何故多次一问?”
耶律大石颇有些冒犯地抬头直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即便在汴京已经居住了好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宋朝的皇帝。
徽宗一时语塞,耶律大石所述确实是事实,使者代表的是国家,澶渊之盟后,宋、辽、夏三国并无臣属关系,辽国使者确实没有必要行叩拜之礼。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一腔怒火无法向耶律大石发泄,只得强自按捺,将头转向鸿胪寺卿宁奕。这藩属朝贺的礼仪都是由鸿胪寺安排的,出了岔子,自然要有人负责。
皇帝的天威岂是宁奕能承受得了的,在徽宗的逼视下,宁奕只觉得两股战战,背上寒毛都炸了起来,这一切的礼仪安排,可不是宁奕做的,当初交给拖小太监交给蔡京的那份奏折,也不是宁奕亲自书写,而是由底下的官员代劳的,这一下出了岔子,宁奕是万万无法担当的起的!
正匍匐跪倒在地行叩拜之礼的宁奕微微地抬起头看着耶律大石,只见耶律大石也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仿佛就像是正在暗暗嘲笑着宁奕似得,耶律大石的这一手,可谓是如同闪电一般的,打的宁奕防不胜防。
“该死的契丹人。”宁奕在心里暗自的嘟哝了一声,出了岔子自然得有人负责,宁奕可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责任,就算是要自己背,那也得找出来那个主事之人!
宁奕想也没想,立即朗声说道:“回皇上,辽人确有曾向鸿胪寺禀报要行君臣之礼,鸿胪寺也有相关辽国使者的文书作证,也是由辽国使者亲自画押过的,然而,辽人却出尔反尔,不予对我皇行叩拜之礼,此乃是真真的亵渎我国天威,臣恳请,捉拿辽国使者,在向辽国发出文书,投国问罪!”
“哗!!”
宁奕的这一番话,顿时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赤-裸裸的敌意,这可是赤-裸裸的敌意啊,这不正是向辽人发出了一个明确且极为强烈的信号,这是要和辽人打仗么!宁奕心思,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