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刚要松口气,却听皇帝继续:“但是年青也有不好的地方,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可想过这样的后果?先不说蔡太师,就说这些官员,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你将这些信件交予了朕,就等于得罪了那么多人,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臣当然怕仕途阻断,甚铛入狱。”宁弈掷地有声道:“但臣更怕有人借此要抰君父,让陛下做出不得已的选择,为了维护主上的权威,微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哈哈哈…”徽宗皇帝放声笑起来,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着伸出瘦而修长的手,大太监梁师成便将那些信件呈上。
徽宗将信件举得远远的,眯眼翻起来。起初面色尚算平静,慢慢地,两只眼睛变得冷沉沉…他久居深宫,不与大臣接触,虽然喜好吟风弄月,对权柄的把握,却比历代先帝都要紧,都要牢,其秘诀无外乎对人事权和财权的掌控。
徽宗皇帝坐在那里边看边沉思,宁弈跪在地上,梁师成则木然立着,大殿里没有别的动静,只是间或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时间缓缓流淌,直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皇帝才缓缓放下了这些信件,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徽宗终于开口问道:“你看过这些信件吗?”
宁弈咬咬牙,轻声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看了之后,才现万万不能外泄,只能交由圣裁的。”
徽宗皇帝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些赞许,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转过头问梁师成道:“你知道这信件上究竟是什么吗?”
梁师成嘟噜着脸憨憨道:“奴才不知道。”
徽宗冷声道:“告诉你吧,是全国各地的官员与某个反叛帮会的密信!”
梁师成一愕,茫然望着徽宗道:“不会的吧?”
“哼…”徽宗鼻子出一声怒哼道:“除去京畿六部与各司值殿,我大宋整个二十七州几乎全都有往来,居然还包括了江南三十六道官员受贿的名册!”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朕养了这么多人,反过头来还要反朕!!”
梁师成赶紧跪下道:“陛下息怒…”
“怪不得宁弈要杀李纲稳定局势!并秘密取走这些信件!”徽宗的胸口剧烈起伏,面色铁青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人竟然最后都反过来针对朕!要杀朕!要赶朕下台!”
“这帮家贼,蠹虫,强盗,流氓,下三滥…”
如果单听这一连串的咒骂声,谁也不会将其与大宋朝的至尊,天下最高贵的男人联系起来。其实即使让你亲眼看见,也很难把这个身穿葛布道袍,脚踏黑面布鞋,面容清矍,长须飘飘的道人,与皇帝这个金黄色的职业间划等号。
但现实的荒谬,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这位老道确实就是大宋朝兆亿子民的君王,大宋徽宗皇帝陛下。
只见徽宗皇帝将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那明黄色的蒲团一边兜圈圈,一边破口大骂,太监们噤若寒蝉的匍匐在地,唯恐成为陛下怒气大发时的牺牲品。
直到皇帝骂够了,骂累了,这才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目仰天喘着粗气。
看着皇帝真是轻啊,宁弈心里犯嘀咕道:‘不会怪我将烫手山芋递给他,而给我小鞋穿吧?’其实他原本没这么胆小,都是让万侯给吓唬的。
显然,对这么样一位喜好吟风弄月的徽宗皇帝,近臣们有些妖魔化了,至少皇帝没有一点怪罪宁弈的意思,他渐渐调匀了呼吸,表情也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大道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说着睁开眼睛,支起身子,甩着宽大的袖袍,飘然起身,来到宁弈的面前道:“若非积行修阴德,动有群魔作障缘…你觉着,这些人算不算朕的魔障?”
“臣人微言弱,年少无知,不敢乱说。”宁弈轻声道。
“讲!”徽宗的声音明显高了些。
宁弈一凛。赶紧道:“回圣上。微臣姑妄之。依微臣之见。朝廷里出现这样的事固然是魔障,但外夷对我大宋虎视眈眈却也是一大魔障…”偷眼一看。见皇帝没有打断地意思便接着道:“现在地难题是,要是把前面除掉地话,我大宋便会立即大乱,到那时,四夷便会趁势南下侵我大宋,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孰轻孰重,圣心独断,微臣不敢妄言。”
“还叫不敢妄言?”徽宗皇帝挪揄道:“朕不是二百五。你已经说地够明白了。”
宁弈赶紧道:“圣明无过,微臣不敢狡辩。”说地极其顺溜。显然是找到了上辈子巴结局长大人地感觉。
“呵呵…”徽宗皇帝轻轻拍一下他肩头…这动作落在太监们眼里,简直如天雷滚滚啊,除了蔡太师之外下似乎还未向任何大臣做过如此亲昵地动作呢…但施与受地双方,都没有察觉到这点。
徽宗皇帝俯在殿中缓缓踱步道:“难道没了张屠户。朕还吃不了带毛地猪吗?”
宁弈轻声禀报道:“我大宋朝人才济济…但是若轻易更迭,定然会声怨沸腾,人员更迭。造成人力物力上极大地浪费不说。军队也至少瘫痪半年。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哼,”徽宗重重哼一声也没否定这个说法,而是沉声问道:“那你觉着,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这个微臣真的不知道了。”宁弈是打死都不敢胡说了,摇头苦笑道:“微臣只觉着很难很难…”他知道徽宗皇帝是极端聪明的皇帝,那肯定讨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推托之词,所以如是坦诚。
果然徽宗皇帝的脸上露出感慨之色,仰面望着殿顶,喃喃道:“你们回答不上来,就把问题往上一推,推来推去终还是落在朕的面前,朕又能推给谁呢?”
“微臣无用不能替君父解忧,恨不能愧死当场!”宁弈一脸郁卒道。
“哎…你死了能解决问题,朕立马杀了你。”徽宗皇帝笑道:“可是不能啊…所以说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啊,天下最苦莫过朕心,是宽亦误,严亦误,岂止是尔等迷哉?朕亦迷也…”
皇上一沉默,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座榻上,也不盘坐,就那么伸着双腿坐在榻边,胳膊倚在蒲团上,眯起狭长的双目道:“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你怎么理解这话?”
“回陛下,这是老子治国为政的主张,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但微臣喜欢吃鱼,故然也会烧鱼,是以对这‘烹小鲜’还有些言权的。那些小鱼很鲜嫩,下锅之后最忌乱翻动,如果用铲子频频搅动,肉就碎了,完全不像样子。”
顿一顿,见皇帝面露倾听之色,宁弈方才大着胆子用烹鱼比喻治国。
“是不是说的是,君主治理国家,要像煎小鱼那样,不要常常翻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老百姓就会无所适从,国家就会动luan不安。相反,如果国策法令能够得到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就会收到富国强兵之效。如此,一切外在的灾祸,都不会形成长久的祸患。”
听他说完,徽宗面上的纠结犹之色尽去,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展颜笑道:“梁师成,你觉着他答得怎么样?”
“奴婢才疏学浅,一般大人们讲话都听不懂的。”梁师成陪笑道:“但宁大人的话,奴婢能听懂,也觉着很有道理。”
“哈哈哈…”徽宗皇帝指着梁师成道:“宁弈,你听到没有,在梁师成看来,你比那些京畿的大佬们还有学问呢。”
“梁公公谬赞了,”宁奕苦笑道:“可能是大学士们说话太深奥了,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听不懂。”
“没错,就是听不懂。”徽宗皇帝道:“一个个皮里阳秋,口蜜腹剑,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整日就知道在朕的面前演戏,也不知是在给朕看耍猴呢?还是把朕当猴耍。”
“肯定是前。”宁弈和梁师成齐声道。
“当然是前!”徽宗拂袖起身,在蒲团坐定,满脸信心道:“这个大宋朝,都在朕的心里装着呢,谁也耍不了我!”说着一挥衣袖道:“宣他们进来…”梁师成便出去宣旨。
随即徽宗又对宁弈道:“到帷幔后面藏好了,朕让你瞧一次猴戏,看看好不好玩。”
宁弈哪敢多说,赶紧起身,躲到帷幔后面。只是刚刚藏好,便见那梁师成去而复返道:“陛下,他们来了。”
徽宗皇帝点点头,梁师成便出去:“几位大人,请进来吧。”
然后就见三个身穿大红官袍,腰缠白玉腰带的官员,稍有先后的次第进来,面朝着皇帝一字排开,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徽宗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肃,点点头道:“都起来吧。”三人便谢恩起身,梁师成将一个锦墩端过来,轻声道:“蔡太师请坐。”那最先进来,年纪最长,胡子眉毛全白了的老头,颤巍巍谢过陛下,在那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坐在皇帝左侧下方。
‘原来这个棺材瓤子就是蔡太师,’躲在幕后的宁弈不禁暗暗皱眉:他是很尊敬老人的,但一个这样站着都费劲的垂垂老朽,担任麻烦重重的帝国的臣相…他还能胜任么?
另外两个官员只能站在殿中了,因为在侧面,宁弈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从刚才的山呼万岁中已知道了这几位究竟是谁了,知道那个矮的应该就是北宋徽宗年间六虎之一的浪子宰相李邦彦,高的叫王黼。
这时候蔡京开口了:“老臣记得,上月陛下说,二月十五出关,今次竟然提前十天,看来陛下道力大进,可喜可贺啊…”正所谓行家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宁弈觉着必须向这位拍马屁时间比自己两辈子年龄都长的老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