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累。”夏从很小声地说,我能够感觉到有泪水慢慢浸透我的衬衫,湿润我的胸膛。
突然想起了,在那个冬天夏从躺在哈尔滨的那家小旅馆的床上,在我怀抱里的情景。我只能尽量用力地把夏从抱在怀里,传递我的体温,我的力量。我还有力量吗?应该还有,因为夏从还在我的怀里,还没有脱落。后来我们倒在了床上,再后来我们亲吻,拥抱。
十二点的钟声准时地晌起了。夏从坚决地从我怀里钻出来,站起。
“你要去哪儿?”我问。
“上楼。”夏从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留下吧!”我恳求。
“不了,这是我和夏竹的家,我是夏竹的女儿,也是夏竹的妻子。”说完,夏从沿着楼梯嗒嗒地上了楼。
“楼上是黑暗的,是安静的,而我却知道夏竹并没有睡。
我相信无论夏竹在白天会怎样的坚强、阳光、毫不在意,在凌晨以后一定会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好像夏从在白天,调皮、可爱,精神很好,刚刚却也躺在我的怀里哭泣,说她好累。
夏竹会觉得很失落吗?会哭泣吗?夏从也一定会感到无能为力吧?这一切,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夏从上楼之后,脚步声停止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安静躺在床上,一直习惯了两个人睡的我感到有些不习惯,突然想起筱筱,摸过手机想要打电话给筱筱,我们注定没能完成这次通话,这里没有信号,爱情不在服务区。而且这个房间里也没有座机。
有些担心筱筱,却也无能为力。窗外,有无数的青蛙在稻田里唱歌,很好听。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之后,梦到小时候,半夜三更和小朋友拿着手电去田里抓青蛙,稻田里有很多的青蛙,它们都对光很感兴趣,只要用手电照在青蛙身上,青蛙就会像中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稻田里的青蛙抓到水桶里。
而梦中的我也和小时候一样,跟在许多人的后面,拎水桶,青蛙一被扔进水桶就好像从魔法中苏醒过来一样,拼命地跳来跳去。
抓青蛙的时候,我们是走在很窄的田埂上,小时候我总掉稻田里去,因为水桶太大,青蛙又总是蹦来跳去。
梦中,我再一次摔倒在稻田里,满身都是水和泥巴,更糟糕的是,青蛙都跳了出去,在我的身边蹦来蹦去,我眼看着它们却一个也抓不到,而那些带我出来大一些的伙伴,也已经了无踪迹。
要知道,我们原本是打算一会儿就把青蛙烤来吃的,是我把夜宵给打翻了。
夏从及时叫醒了我,结束了我的沮丧。
我睁开眼睛,天还没有亮,刚刚凌晨两点钟,也就是说,夏从仅仅离开两个小时,之后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瞪着大眼睛,调皮地看着我说:“走,抓青蛙去。”
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夏从好像是从我梦中走出来的一样。
这种感觉,从那个冬天在街角遇到夏从的时候就有,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迫切。我躺在床上,想要尽快把梦和现实分清楚。
一分钟之后,终于明白夏从就真切地站在我的身边,叫我起床,仅仅两个小时之后,夏从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快起来,穿上这些,夏从帮我找了一条牛仔裤和T恤,还有一双大大的靴子,踩上去之后没过了膝盖,脚也在靴子里边逛来逛去。衣服和裤子也都很宽大,我整个人在里边都显得小了一号。
走出大厅,看到夏竹在院子里等着我,月亮找不到了,只剩下一些星星还没有回家。
“稍微有些大。”夏从对夏竹说。
“呵呵,我当年穿的时候也是有些大,那个时候买衣服喜欢往大了买,恨不得穿一辈子。”夏竹看着我,眼圈深陷,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o突然明白,这些衣服是夏竹腿坏之前穿的衣服。我和夏从走在田埂上,用手电照着青蛙,夏竹只能用双手转着轮椅,在油漆马路上远远地看着我们。
夏从的眼睛很尖,每次都是她先看到青蛙,然后我拖着大大的靴子去把青蛙抓在手里,交到夏从的手里,夏从飞快地在狭窄的田埂上跑过,交到夏竹的手里。
夏竹的旁边是一个红色大水桶,夏竹尽心尽责地看着水水桶中的青蛙,他为能做这些而感到高兴。
刚刚半个小时,夏从就这样往返了二十次,我们成功地抓了二十只青蛙,胜利收工了。
“走吧!回家睡觉去喽。”夏从推着夏竹的轮椅,夏竹手里抱着水桶。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咣当咣当地走,靴子里都是水,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很有趣。
这样的日子真美,童年时似曾有过,但太远了,连记忆都变得模糊。
回去之后又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的时候,仍然是夏从叫醒了我,夏从煮好了很香的田鸡粥给我和夏竹喝,还有很好看的煎蛋。
“去叫夏竹下楼吃饭。”夏从吩咐我。
走上楼梯,夏竹坐在一个桌子前,桌子上有几页纸,他在翻译东西。
“吃饭了。”我轻声地说。
“马上。”夏竹笑着说。
吃过饭之后,夏从带我去钓鱼。竹竿做的鱼竿,蚯蚓做的鱼食。我和夏从坐在小船里摇来摇去。
“夏从啊,我一直都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和夏竹什么关系?”后来夏从不像是从我的梦中跑出来的,而像是从我的心中钻出来的。
“嗯。”我直视着夏从的眼睛。
“兄妹。”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很普通的故事,其实并不普通,只不过是夏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语调和表情让我错以为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
夏从管我要了一支烟,点燃,并不吸,只是看着烟慢慢地燃起来,才开口。
“我们是兄妹,同父同母,夏竹年长我五岁,我忘记我的童年是生活在哪里的,记忆中,过得很快乐,好像每个白天都是跑啊跳啊的,捉青蛙,追蝴蝶,每个白天都可以玩得很累很累的,累到晚上尿裤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夏从害羞地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看到。
“我记事很晚,对于精彩的童年,我只能模糊地记得自己快乐的样子。而我真正能记清楚一件事情的那年,我十岁,我哥哥十五岁,爸爸、妈妈一起撞车死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撞车的时候是晚上,我和哥哥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埋葬,就在那里。”夏从指了指湖边的两个坟堆,两个坟紧挨着,肩并着肩,坟上可以看到一大簇新鲜的野花。
“夏竹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采一大把花,放在父母的坟上,然后安静地坐一会儿,新的一天才算是真正开始。”夏从再次看出了我的心思。
“后来,后来我们也没吃什么苦,爸爸妈妈留下的钱足够我和夏竹读书生活用,只不过总会很想念他们。幸好,妈妈生了我和哥哥两个人,否则,若只是一个人留茌世上,真的不敢想像。
“据说爸爸妈妈死的时候抱在一起,尽管染了很多血的样子肯定不好看,但两个爱着的人抱在一起死,也算是幸福,而我和哥哥,尽管少了爸爸妈妈的疼爱,但他们留下的财产可以继续照顾我们,我和哥哥相依为命的日子也不是很苦。”说到这里,夏从停下了,—种巨大的伤痛,让她一想到就会很疼。
不断地提起那些伤痛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夏从一直沉默着,一直到那支烟烫到了夏从的手指,烫痛了。
夏从又点燃一支烟,同时点燃的还有无边的记忆。
“再后来,我十五岁,我哥哥二十岁,五年过去了,我再想起爸爸妈妈的死时,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彻骨的疼痛了,我和夏竹已经很适应当时的那种生活,我们互相照料着,轮番做饭,轮番洗衣服,轮番替对方开家长会;一起看书,一起钓鱼,一起抓青蛙,他抓我拎桶,一起交男女朋友。
“夏竹二十岁那年考上了大学,为了离我近点,他报考的都是杭州的大学,最终被浙江大学录取了,开始是我送他去学校报到,后来是他送我回学校上课。
“路上车很多,有一辆车不小心刮了夏竹一下,就轮到我把夏竹送到医院了,住了三年院之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知道吗?那辆车本应该是刮我的,哥哥帮我承担了。
“夏竹一直说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他说他是哥哥,照顾我是他的责任,他和很多人一样,都很高兴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接下来,你知道,强者和弱者调了个个儿.照顾弱者就是强者的责任,所以接下来照顾夏竹就成了我的责任,无可推卸。”
夏从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然是黑夜,刚好最后一支烟,燃完,夏从把它扔在水塘里。
夜色中的水塘,有一只萤火虫飞过。
回到住所的时候,夏竹还没有睡,他在等着我。
“你出去一会儿,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夏竹支开了夏从。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夏竹两个人的时候,我稍微感到一 点紧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点姓地一定要你来吗?”
“因为夏从。.事情太直白,我连装糊涂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夏从爱上你了。”夏竹有些悲伤地说。
我不说话。
“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一起等待着生老病死”夏竹继续说着。
我仍然不说话。
“陶潜说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你若觉得这里人太少,你们俩可以生许多许多的小孩子,我们每天钓鱼、种田。
“闷的时候你们两个可以去周游世界,累了就回来休息、
夏竹轻描淡写地描绘着许多人理想中的生活。
对于夏竹说的童话般的生活,我无法抗拒。
“如果你觉得我是多余的,我马上就会消失。。夏竹咬牙说。
“因为夏从说起你的时候是开心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更是笑声不断。”
“给我一点时间。”我终于明白,夏竹选中我,实际是要我接替他。
那个夜晚在失眠中度过,想起大学毕业之后的很多事情,工作、爱情,遇到的人,筱筱、夏从、夏竹……一直要找的人,麦子。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到筱筱身边。
悄悄地穿衣服,悄悄地溜出院子,然后飞快地向小山跑去。
爬到山顶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
在山坡上休息的时候,我往比较陡峭的那—侧望去,不知道是谁在生长在峭壁的一棵树上,挂了一身衣服,再仔细望去,好像一个吊死的人。
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再不敢多看一眼,连滚带爬地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