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虚空】
萧景陵烧红了眼,掏出手枪几乎要杀了森川裕美。杨子豪拦着他,说,留她在身边,或许还可逃过此劫。
一语惊醒。
萧景陵缓了一口气,看看映阙,抽回了手枪。
他们漏夜逃离上海。因为担心在码头或车站那样的地方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所以预备先回南京。然后在南京港登船去四川。四川是一个好地方。气候怡人。五谷丰登。要去四川的只是萧景陵一人。毕竟杨子豪和映阙不牵连在此事当中。萧景陵一走,于他们而言事情告一段落,森川平次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难他们。在这个列强盘踞龙蛇混杂的上海,没有人只手可以遮天,森川平次也不过就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兴风作浪而已。他行事需谨慎,不可树大招风,不可落人口实,这些道理,他都懂。所以,只有萧景陵不能留。
一来,他是森川平次钦点的要犯,他需要为实验工场的事做出一个合理的交代。有人指正他,他却不清楚当中曲折,如此被动的环境对他来讲是很不利的。更何况,跟森川平次那样的人讲理据,好比赌运气,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二来,那个铺路搭桥设陷阱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目的在哪里?按理说自己在上海从未出席公众场合,除了那些暗杀的对象,可以说没有跟任何人结怨。也不过是虾兵蟹将这等普通的小角色,值得谁如此大费周章的款待呢?倘若他只是误打误撞的踩了陷阱,又或者布局的人意在为自己找替罪的羔羊恰好选中了他,那就是最冤枉的了。他更加不可坐以待毙。森川平次是明枪易躲,幕后的黑手却是暗箭难防。三来,说到底他也是森川平次的黑武会的一分子,算半个日本间谍,经此一役他就算侥幸洗脱了嫌疑,以森川平次的心机和小气,他也不会再信任他,一个失去信任的工具最必然的下场就是死亡,不需要合理合法的借口。况且他早已对自己这番所为感到羞耻,在台湾的时候他受到严密的监视而无法逃走,现在且不论时机是否成熟,起码条件更为可观。
权衡之下,离开上海未必就是穷途末路,相反,也许柳暗花明。他半生坎坷,假若有新的地方给他新的自由和生活,他想,他一定会珍惜。甚至过得比以前更朴素,更平淡。只是,惟一的遗憾,他将再次远离自己最爱的人。
彻底的远离。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落魄潦倒,是败将,是穷寇。还怎能奢望继续得佳人垂青。佳人身边有别的男子。有新的生活。富足,安稳,愉悦,这些,哪一样是自己还能给的?既然如此,何必苦苦眷恋不舍,索性放任她的幸福,也便是自己的满足,从此清风两袖走天涯,好歹落个潇洒。
这也许就是惩罚。
赎罪。
为曾经的那些错误,阴谋,甚至血腥。善恶循环。也许逃亡和孤寂都是最好的下场。也许应有此报。
黎明前夕。
汽车奔走于崎岖的公路上。车头灯的光,照得人心慌。杨子豪驾车。映阙坐前排。森川裕美在她后面的位置,手脚都用绳子绑着。萧景陵面无表情的坐在森川裕美旁边,一直盯着窗外漆黑的风景。
这条公路,从上海通往南京。沿途只是断断续续住着零散的人家。很是冷清。偶尔有风沙从窗口跑进来,带着原始朴素的气息。杨子豪问映阙,冷吗?映阙摇头。挡风玻璃上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可他们却又看见了傍晚时他们灰暗的表情。
傍晚时。
杨子豪给汽车加满了油,看着最后一点点剩余的白昼,心里发堵。他问映阙,你真的决定留下?映阙黯然。是。但要和你们一起去南京。这是已经说好的,映阙要亲眼看着萧景陵上船,确信他的平安。可是,你不后悔吗?杨子豪轻声细语。他不想让映阙觉得自己是在怀疑她,而仿佛只是提出建议。他说,你必须考虑清楚。
映阙反问,你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杨子豪默然。那时候他们觉得任何的说辞都是多余。他们也造不出更好的对白。心事和理由已经无法单凭一张嘴巴来阐述。是相顾无言。是猝然纷乱。就像在等待一场戏终于落幕,只要离开那煽情的剧院,现实与虚空,终可见分晓。
汽车内。
森川裕美终耐不住这波涛暗涌的沉默,嚷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向我父亲解释?萧景陵,我不管你有没有炸毁实验工场,但只要我在,父亲一定会相信你,他会听我的。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有事。此时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是否受到威胁,因为她知道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凶残暴戾之徒,他们只是将她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一旦萧景陵安然的离开,他们承诺,会将她无恙的送回上海。
萧景陵面容冷峻,似乎很不情愿劳动他尊贵的嗓音。他说,只可惜我没能快一步,否则,炸毁工场的人,一定是我。
森川裕美气结。
这样的事情,究竟谁是真凶,谁背了黑锅,他们根本不屑向当事人交代清楚。因为他们不需要森川平次的谅解。就好像森川裕美说的,这一走,他们将永远都是森川家族的仇敌,他们只觉得好笑,他们又何时将森川提拔到朋友的立场,对那些危害世人的毒药,森川的野心和残暴,除了厌恶,唾弃,憎恨,只怕没有别的任何感情。
萧景陵戏谑的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中国人其实都是你们森川家族的仇敌。他说这话的时候映阙在前坐不禁暗暗的回了一次头。仿佛是一种赞许。一种安慰。
【戒指】
南京的码头。
纵然没有森川平次的追捕,却还是没有逃脱一个阮心期。但阮心期不可在森川裕美的面前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此时的他,作为一名志愿者,要为了自己在钱财上的损失缉拿炸毁工场的恶徒,也是为了向森川先生邀功。
而到了这样的时刻,掩藏于表象之下的恩怨和阴谋究竟要怎样梳理,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逃亡中的人,看到一个瘸着腿的男人,站在堤岸上,时而呼喝,时而狂笑。那是他们都认识的阮心期。却又比他们认识的阮心期,可怕了十倍百倍。他和森川平次一样疯狂,甚至更疯狂。否则,他也不会监视着上海任何一处他觉得萧景陵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比森川平次更着力,更严密,好像他毕生余下的精力,统统都集中在此。后来,他觉出杨宅的可疑,虽然人去楼空,但终获悉杨家的车在去往南京的路上。他没有立刻告诉森川平次,而是故意拖延到他到南京以后,才悠悠然的将消息送了回去。他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能够完全用自己的意愿和方式来完成这场布局。而不是节外生枝受人唆摆诸多限制。他吼叫着吩咐他的喽罗,不光是姓萧的,另外的那一男一女,同样别放过。
森川裕美挡在众人面前,依旧盛气凌人。她说阮心期你如果不能将我平安的送回上海,只怕很难向我父亲交代。
是么?
森川小姐。我的人会很小心的。可子弹不长眼,您自己还得提防着。万一出了岔子,也不知责任到底在谁。
阮心期眼神更轻蔑了。突然,又是眉梢一沉,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四个?他所指的是清雪。清雪竟然不在这个逃亡的阵容里。但转念想,她阮清雪是怎样的女子,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自私,城府,贪慕虚荣,这岂是轻易就能变改的。也许正是有了上次的教训,又有了如今光彩妖艳的生活,她更加难舍弃这些安逸,想必就不愿再掺这一趟浑水了吧。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不在这里,至少一会儿动起手来反而更加无须顾忌。
天色黯蓝。
奔跑的影象在鹅卵石的河滩飞舞。有血腥。杀气。漫天的子弹。是猖獗的。饱满而疯狂。枪声都在最高处化为乌有,像猛烈上升的音符。而深挚的眼神,殷切的呼唤,单薄的骨肉,一夕间,就在幕天席地的潮气里,扩张,交融。
萧景陵抓紧了映阙的手,他说,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他试过放手却一别三载。几乎没有了延续的可能。
所以,他不放。
哪怕是先前种种的焦虑和隐忍,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都不愿再顾忌。像压抑着不能任性的孩子,决定勇敢的爆发一次。
而映阙呢?
她亦有错愕。彷徨。没有任何准备迎接这盛况。她的心突突的跳。竟猛然发现枪林弹雨也开始变童话。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轰烈,能够跟心爱的人一起,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那样的机会在很久以前她也曾遇到,但未能实现。她最浓烈的爱情在当时分开了两半。成为她毕生最大的遗憾。而今这遗憾终于能够填补。愿望终于实现。他们总算能共此一场患难。且不论结局。也未尝不是吉祥圆满。于是,她定了定神,用坚韧的力度去回握对方,在手指间传递出她的意图。
这一次生死相许。
这一次不离不弃。
混乱中,他们看见阮心期在人群的簇拥下步步紧逼。邪魅的笑容于脸上,仿佛顶着一张血盆的口。而他周围的人,就像长了钢筋铁骨,眼神也异常空洞。不停的追赶,拼杀,全然不顾伤亡。然后慢慢的由三十变做二十,十五,十。
最后,只剩六七。
某一个瞬间映阙几乎能看清楚一颗子弹滑行的轨道,它像流星那样由远及近的拖出闪着亮光的尾巴。它很美。钻石一般璀璨。带着风驰电掣的速度。它并非朝着映阙而来,它有它的目标。它的目标,是俊逸临风的杨子豪。它钻进杨子豪身体的某个部位。将整个身体带动,像抛物线似的,微微扬起来。
下坠。
下坠。
坠入滔滔的江水。
因为杨子豪原本就已经退到河岸的最边沿。已无路可退。那子弹的冲力使他没了重心,他抑压不住的向后退去,退了两三步,脚踏空。从那块墨绿中带着苍黄的大石上掉了下去。扑通一声。身体与水面碰撞出一朵发酵的莲花。
映阙的目光受此一创,猛然挣脱萧景陵的手,朝着杨子豪落水的地方跑去。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却只剩满目的创痍。氤氲的水气困湿了她的眼睛。她僵硬。呆滞。忘了躲藏。
突然。
她发现脚下还有一枚滴溜溜打着转的戒指。纤细的银环,镶嵌两颗绯红的宝石。她俯身拾起,看了又看,指环的内壁竟然刻着她的名字,映阙。
——映。
——阙。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名字如有千斤重。捧在手里,就快要承担不起。可是,杨子豪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她,指环也变做铁饼,牢牢的,砸在心上。
残忍。
绝望。
【最是繁华处,最是心痛】
阮心期陶醉于这盘残局,眼看告捷在即,狂喜之情难以平息。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混乱的子弹,将他另一只完好的腿,竟又破出一个洞来。
他猛地摇晃,单膝跪地,再醒觉时森川裕美已经用枪指住了他的脑袋。喽罗们立刻停止所有的攻击。他内心痛恨不已。咆哮道,森川小姐,你竟公然和你的父亲作对!森川裕美阴森森的冷笑着,呢喃道,我是森川家族最优秀的继承人,我不会背叛我的父亲,这是使命。可是,一个将我的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我同样不会放过。
好!好!好!
阮心期一连说了三个好。接着,发了狂一般仰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江面盘旋,不多时,已被船鸣声掩盖。
同时,森川裕美亦抠动了扳机。
子弹从太阳穴进入。像一个开洞的机器。轰隆。轰隆。凿出一个阴间道。一个鬼门关。上穷碧落下黄泉。
阮心期终于安静下来。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安静。他的眼睑慢慢闭合。在最后的片刻,他好像又看见了清雪。她穿着华美而妖娆的舞衣,站在爬满玫瑰的露台。月光围着她,七彩闪烁。她的嘴唇像熟透的樱桃。
她在唱歌。
只是,却听不见唱的是什么。他觉得可惜,原以为了却平生最大的仇,就能够安枕无忧,到时候夜夜在郦都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富贵荣华,锦上添花。可是如今没有机会了。还要死在这荒凉的河滩上。他不禁悲从中来,戚戚的想,不知道清雪听闻我的死讯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她就算不心痛,小小的难过也许还是有的吧?唉。这样也好。至少我不必独活。否则,她若先离开,我的风光给谁看?说起来,我们这一生原来也就做了彼此的看客。但她偏偏还要成为我最爱的人。又唱了我最爱的歌。
那是怎样的一首歌呢?
歌名。创作。旋律。配乐。竟然都模糊了。惟有记得那画龙点睛的一句,难抵浮生若梦,最是繁华处,最是心痛。
短促的时间过后。
当河滩上的残局尚未收起,森川平次派出的人马业已抵达。他们一来是为了继续捉拿逃犯,而首要目的,则是救小姐森川裕美。
此时的森川裕美冷冰冰的站在空地上。脚下是阮心期匍匐着的尸体。她说萧景陵你难道还不打算束手就擒?你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莫非你舍得让你最心爱的人为你陪葬?如果你跟我走,我答应你,立刻放了她。
萧景陵开始犹疑。
他知道,他若就擒,必将断送自己的余生。可是,冷静的想,若带着映阙在重围中杀一条血路,难道就不是断送了映阙的余生?难道他真有三头六臂所向披靡?他的脸色枯萎下来,他问森川裕美,箭在弦上了是不是?你一定不肯放我们走?
是。
森川裕美狠狠的说道。由始至终她都没有放弃这念头。如她所说,这是立场是原则的问题。她始终是森川平次的女儿。只不过从前她以为她能够在父亲的面前做最坚毅的抗辩,以维护自己喜欢的男人,可是,与阮心期交手之后,她发现原来自己最看重的,仍然是血统,身份,她所谓的使命。
这时。
映阙匆忙的打点了伤悲,将戒指攥在手心里,缓缓走到萧景陵身边。她的眼睛猩红浮肿,睫毛湿漉漉的,漆黑的瞳孔晶莹发亮。
她用叹息一般的声音,幽幽的说着,你忘了吗?这一次,我们都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