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某天。
西餐厅来了两位英国客人。大约是夫妇俩。男人气宇轩昂,女人雍容华贵。她们问映阙,你们餐厅的招牌菜是什么?说的是英文。
映阙当场愣住。
极尴尬。
幸好门口进来的客人替映阙解了围。他说,他们是想让你推荐几款餐厅有名的菜式。映阙感激的一眼望过去,望见对方年纪轻轻的却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模样又干净又挺拔,如是那古代的翩翩佳公子。她欢欢喜喜的致了谢。
后来,杨子豪常说,当时的你,手忙脚乱,傻乎乎的,着急得脸都红了,那模样,真可爱。映阙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将目光停向别处了。
犹记得,当天,在餐厅门口,一辆黑色的私家轿车撞倒了一名年轻的女子。那女子是和杨子豪一同去餐厅的。
她叫,聂筱琪。
他们离开的时候,冷不防有人从旁边冲过来,抢了聂筱琪的串珠刺绣手袋。聂筱琪哎呀一声。杨子豪已经拔腿去追。
聂筱琪心里着急,也便朝着那方向跑去。那时候,映阙刚刚走出餐厅。她看着她慌乱的横穿马路,左边过来的一辆轿车按起喇叭,喇叭声尖锐刺耳,聂筱琪就像没有听见。
煞车也来不及。
地面出现一滩血迹。不多。但也吓人。聂筱琪当场昏死。很多人围上来。轿车的司机傻了眼,慌慌忙忙的跑下来。
映阙认得他。
是萧景陵的司机。不过,彼时,萧景陵不在车上。
映阙帮着杨子豪将聂筱琪送去医院。
杨子豪的衣服上染了血污,脸也花了,但他全然顾不得,一直心急火燎的催司机开快一点,又握着聂筱琪的手,喊她,你要坚持住,别害怕,别害怕。
在医院。
急救之后,护士过来说,伤者没有大碍,止了血,再昏睡一阵子,等麻醉药过了,就会醒。杨子豪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位热心的路人。他回过头来,望着映阙,说,忙了大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蓝映阙。她说。你呢?
男子将她的名字含在嘴里念了几遍,笑嘻嘻的,说,我记住了,我叫WillianYeung。是习惯性的就说了自己的英文名字,因为在外留学,以及回国之后在租界替英国人办事,他们都唤他Willian,或者威廉,所以他脱口而出。
映阙却听不明白,问,什么?
杨子豪拍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杨子豪。
【前世】
聂筱琪醒了。
醒的时候,杨子豪正巧在病房里。他很高兴,唤来医生和护士,给聂筱琪又做了简单的检查,医生说,没有问题了。
杨子豪笑眯眯的坐到床边上,说,你这姑娘,怎么为了一个钱包连命都不要了。
聂筱琪始终很恍惚,木讷的表情中,带着疑惑,她缓缓地问,你说什么?你是谁?这时忽然有一阵风掀起白色的窗帘,打翻了桌上一个透明的花瓶。
啪。
玻璃渣碎一地。
医生说,那叫做局部性失忆。大概是脑部受了撞击,导致某些系统失了常,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测和观察。
这是之前没能预计的。
聂筱琪望着天花板,很长的时间都没有讲话,她的神态看上去像是在努力的回忆某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杨子豪皱着眉,靠着墙壁,低头看自己皮鞋的鞋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聂筱琪将他当作陌生人,对他说的话很排斥,他已经像读档案一样报上了两个人的姓名、年龄,各自的出身,以及他们的关系,对方却将信将疑。
咚咚咚。
有人敲门。
是映阙。抱着一束鲜花站在门外。她的背后,还有一名男子,穿着黑色的西装,戴一顶黑色的宽边帽子,左手提一个很大的水果篮。
他是萧景陵。
因为事后司机将详细的情形都向他汇报,他觉得他作为老板有必要承担这次意外的所有费用,以及,对伤者表示出关心和歉意。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这时候,病床上的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瞪着眼睛,喊,暮生。大家愣住。面面相觑。接着,她索性走下床,走到萧景陵面前,拉着他的胳膊,问,暮生,真的是你?萧景陵很礼貌的推开她,笑道,对不起,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呢?聂筱琪喃喃道,暮生,是你不记得我了罢?我是秋娘。尹秋娘啊。我是你前世的恋人。
跟着,聂筱琪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我的前生,是江南大织户家的小姐,暮生是我的恋人,无奈家中嫌弃他贫穷又无功名,千方百计阻止我们相爱。
我们以死相抗,殉了情,还约定来生也要找到彼此,再续情缘。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但是,关于今生的一切,我好像全都忘记了,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带着对暮生的爱来到这里。
我是为他而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
后来,映阙安慰杨子豪,说,别太担心了,你太太的病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她会再认得你。杨子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发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映阙这样一说,他突然就笑出声来。他盯着映阙,问,你以为,她是我太太?
映阙顿时窘迫又惊异,张大了嘴巴,问,难道不是?
杨子豪笑道,筱琪是我的中学同学,后来,我们还一起到英国念书,感情是很好的了,但我们只是普通的友谊。友谊,你明白么?
映阙咧着嘴笑,说,不好意思,原来是我弄错了。然后低下头,假装用手去拨鬓角的刘海,其实是要挡住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杨子豪却还是看见。他在心底轻轻地笑。
【秘书】
应该如何整理,她自己,和萧景陵相关的种种呢?那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心理。她会深刻的记得她偷听来的那些对话,记得文浚生的死,她能清楚的摸到自己的犹豫和怀疑。理智禁锢了她。她不敢向前。雾里看花。
可是,她更加舍不得后退。她的心就像装了一块巨大的磁铁。萧景陵是磁极。那股吸引难以抗拒。她会很想看到他。
哪怕是匆匆的一个照面。
很多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问,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心中烦乱。但也有一丝一丝的甜蜜,像细细的蜘蛛网,钻进头发里,贴在衣服上,踪迹难寻。
抚也抚不掉。
所以,当萧景陵的邀请再次到达,他说,你已经拒绝过我一次,而这一次,你是不是可以答应做我的舞伴了呢?
映阙就迟钝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终于,她说,好。
那已经是聂筱琪撞车后大半个月的事情了。中间还有一段小插曲。因为聂筱琪认定了萧景陵就是自己前生的恋人,她要唤回他的记忆,或者说,唤回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感情,所以,她显得有些癫狂。医院并未批准她离开,她却强行办了出院的手续,然后立刻去找萧景陵。
其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而彼时,萧景陵的秘书辞职,公开的招聘信息一经发布,应聘者甚众,最后,新秘书签了合约,抱着一叠文件站到萧景陵面前,男子颇有些吃惊。
——那竟然就是聂筱琪。
聂筱琪是喝过洋墨水的,一份秘书的工作对她来讲并不难。只是她的动机却不单纯。她欢天喜地明明白白的说,萧景陵不记得她没有关系,她可以不提前事,可以从此刻起,当作初相识,重新开始。她说,她有信心萧景陵一定会被打动,甚至,爱上自己。
萧景陵哭笑不得。
宴会的请柬是南京某富商派人送来的。六十大寿。由秘书转交给萧老板。聂筱琪擅自拆开。她需要了解和萧景陵有关的种种,包括他的行踪。所以她知道他晚上有应酬,那样的场合,自然要配带舞伴方不至于太失礼。
她回家换了一件蕾丝的小洋装。
萧景陵下午在办公室看见她,皱起眉头,说,我希望你在工作场合能够穿着得体一些。她笑笑,说,我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么?
我?
聂筱琪指了指桌上的请柬,说,我可以做你的舞伴。
萧景陵的脑海里浮现出映阙的模样,他似乎很笃定这一次的邀请映阙一定不会再拒绝他,他笑着说,对不起,我已经有舞伴了。
聂筱琪不屑,道,你可以推掉她。
萧景陵站起来,很严肃,将手负在背后。他说,虽然合约的双方在三个月之内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提出解约,但这三个月,对你来讲,是试用期,我完全可以在三个月之后将你解雇。你知道,我是不在乎那点赔偿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尊重你的这份职业,也请你尊重我。语罢,聂筱琪的那股得意劲瞬间泄了下去。咬着嘴唇,眉间有怒,但双目含珠。
【流露】
下了车。
萧景陵对映阙说,你应该挽着我的手,这是礼仪。映阙又迷惑又委屈,像一只小兔踩到了她的猎人。她不懂。萧景陵说什么,她就觉得是什么。她将双手奉上。萧景陵的嘴角浮起一丝轻浅的坏笑。原本这其实并不是必须。
别墅里灯火通明。
鬓影衣香,觥筹交错。
映阙曾经参加过的所谓宴会,无非是乡下人丧葬嫁娶在堂屋或者坝子里摆上几桌十几桌酒席,她跟在爹娘身后,眼睛里只有那些美食。如今这样的场合,她总不自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露了洋相。这时候有一个穿西装带领结的中年男人迎过来,笑呵呵的作揖喊了声萧老板,然后盯住映阙说,这位一定是蓝小姐了。
映阙愕然。
萧景陵介绍说,这位就是洋烟公司的宋天成宋老板。上次你为他们公司拍的广告画,宋老板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映阙恍然大悟,忙招呼道,宋老板,久仰。
宋天成哈哈大笑,说,宋某对小姐亦是久仰,今日有幸看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站在面前,真是比那照片上还要美三分啊。不知道蓝小姐对于续拍一事考虑得怎样了?映阙方才想起萧景陵曾向她提过洋烟公司方面希望由她继续担任广告画女郎,她始终犹豫不决,后来竟渐渐的将这事情抛诸脑后了。正吞吐,不知道如何应答。萧景陵却抢先,道,宋老板放心,此事蓝小姐已经同意,我们稍后就会把照片送去给您过目。
说罢,不着声色的瞄了映阙一眼。
心情一落千丈。
稍后萧景陵忙着应酬,推杯换盏,更无暇顾及她。她独自坐在角落,端着一杯法兰西红酒。那酒的味道如同嚼蜡。
宋天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坐在她对面,摆出一副慈祥热忱的模样与她攀谈。可是,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里有许多不安分的因素在涌动,他的目光因而变得复杂,落在身上,就像很刺眼的强光。她心里越发委屈。巴不得这讨厌的舞会赶快结束。
结束以后。
在别墅门口,映阙不肯让萧景陵送她回家。她说,我坐黄包车就行了。萧景陵以为是自己方才忙于应酬忽略了她,她心里闹别扭,遂哄她道,是谁惹我们蓝小姐生气了,告诉我,我去罚他。
映阙不言。
萧景陵凑得更近,小声道,走吧,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
映阙愠怒道,你虽然喜欢替人家拿主意,但我要怎样回家,你却未必做得了主。萧景陵恍然大悟,说,我在宋老板面前那样说也是为你好,那么好的机会,别人费尽心思也未必能得到。
索性说开了。
在你看来,那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想法会跟你一样呢?就算你是为我好,你可以明白的来劝我,却不是这样硬生生的将我推出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是尊重吗?为什么我觉得我从来都看不懂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跟你很靠近了,却又突然发现你那么远,那么模糊,甚至,好可怕。
说完,转身走。
自己心里亦是忐忑,毕竟从来没有用那种态度跟萧景陵说话。看定他的时候,捕捉到他眼睛里的撼动与仓皇。
突然,一只手,拉住她。背后有一个声音在说,对不起。她震住。脚步凝固。画面定格。萧景陵缓缓的越过她,站到她面前,再次重复——
对不起。
映阙知道,要萧景陵那样自负的人,低声下气的说一句对不起,那并非易事。但她却得到。而要萧景陵给一个女子承诺或保证,更是难上难。
但她却听到。
萧景陵说,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这样糟糕。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不会欺骗你,不会隐瞒你,你所看到的,也将会是最真实的我。相信我,好吗?
映阙不置可否。
但眼眶湿了,态度软了,萧景陵拉着她上了车,那只手,迟迟没有松开。他们不知道,在远处一棵合欢树的阴影下,有人将那一幕看得很清楚。
鼻尖冒汗。拳头握紧。齿关紧闭。香肩颤抖。
她是聂筱琪。
【目击】
西餐厅里,有人送来鲜花。指定由蓝映阙小姐签收。说送花的人是一位年轻的翩翩公子,周围的人都起了哄,映阙更是脸红。
她想,必定是萧景陵了。那个人,他竟懂得这样的把戏。惹得人心里痒痒的。
爱不释手。
临到傍晚的时候,杨子豪从门口进来。找到映阙,问,那束花你喜欢么?映阙愕然,道,那花,是你送的?
杨子豪抬头挺胸,很是得意。
映阙整整一下午的高兴劲瞬间就败了下去。再看看那束鲜花。它们似乎开始枯萎了。映阙有些尴尬,问杨子豪,你为什么送花给我?
杨子豪却反问,呆会儿我送你回家,好么?
正如映阙所怀疑的,杨子豪说,我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喜欢你。彼时他们并肩走在夜幕下的街道上,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余香,行人三三两两,华灯初上。
映阙很明显的顿了顿。她不好意思去看杨子豪的脸。杨子豪却没有半点尴尬,很大方的,盯着映阙手里那束鲜花。
映阙更窘迫了。
那条路,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漫长。映阙住的地方,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大约有十几户人家,环境并不好,贫穷,又简陋。楼下面是一条清冷的死胡同,胡同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通往别处的巷子。那晚,杨子豪陪映阙走进胡同,经过左边的巷口,路灯坏掉了,巷子里一片漆黑,但杨子豪突然停下来。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映阙回头来问他,怎么了?
他皱起眉。很凝重。
映阙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些类似于旧木材竹箩筐等的废弃物。但杨子豪却缓缓的移步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落脚很轻。
但呼吸很重。
掀开那堆废弃物最顶上的一块烂草席。下面,靠墙半躺着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已经死去多时。杨子豪心头一惊,后退了两步。
映阙却吓得哭起来。一把抓住杨子豪的胳膊,躲在他背后。
手发抖。
随后,他们去了警察厅。报案。一边描述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将警察领到现场。
因为巷子里光线极暗,所以,直到警察将死者像咸鱼一样抬出来,摆在稍亮一些的地方,映阙才看清楚,那是住在她隔壁的邻居。她见过他几次,但是没有招呼,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是警察在盘问别的住户的时候,她才听说,那个人姓李,叫做李志森。
初步鉴定,李志森的身体有多处淤伤和骨折,想必是遭人殴打所致。而插在胸口的那一刀,将其致命。警察觉得这也许是一起仇杀,可能是私人的恩怨,也可能是帮派之间。
李志森并不是本地人,他住的房子是他花钱租来的,而且他外表颓废,个性孤僻,很少与人交道,邻居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和职业。但住在那里的,一定不是什么富贵之人,那样的一个人死了,没有谁会催逼或者利诱警察厅的人必须揪出凶手,而通常的结果都是,潦草的调查,潦草作结。
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