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暴雨。
密集的雨点串成珠帘,将行人的道路隔断,也隔断了道路上的行人。
声若万马奔腾,踩踏在弱不禁风的小茅草蓬上,茅草蓬下是一个小火炉,破旧的小火炉上搁着一酒壶儿,两个人围着这煮着酒的小火炉对面而坐,小火炉里的火,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在如此暴雨夜里,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经历过前头的事,赤练吃了教训,不敢再冒然走进,何况——这雨……
雨是瓢泼大雨,雨点如豆,打在人身上肯定是痛的!
但是站在雨中的赤练一点都感觉不到痛,甚至雨水都没有打湿她的衣服!
怎么可能呢?
她侧目身旁的凤歌,白衣上的鲜血已成了暗红色,不再向外晕散。他的唇角大概生来就是微微上扬的,所以人看他,总是在静静浅笑。
被暴雨阻断了路的行人,被暴雨阻断了行人的路,他们似在与自然抗争,仍不屈的要连结到一起。
行人要过路,路要给行人走。
然后,行人一个个的从站在大路中的凤歌身上穿过!
赤练瞧着周遭的一切疑道:“这也是幻象?”
难以置信,周遭的一切:行人、暴雨、小茅草蓬、小火炉……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一样,却是迷惑人心的幻象!
凤歌没有应答,因为赤练的疑问是对的。
海市本来就都是幻象,但不代表它们都是假的。一般的海市景物是对远处真实存在物体的影射,而楼兰海市,是对过去岁月里真实发生的历史的影射。
凤歌会这么肯定,是因为他记得。
他看着前方茅草蓬下围炉而坐的两个人,这两人,均着华裳,一玄衣,玄乃至尊之色,一白衣,白衣上金丝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
黑夜,暴雨。
小茅草蓬,小火炉。
此情此景,和记忆里的多年之前一模一样。
可惜不是华胥引,纵然幻梦也触手难及。
旁观者,只能看,只能听,因为他们只是旁观者。
小茅草蓬下,白衣人,自是当年化名白仲的凤歌,玄衣人,自是与青尘一道穿越回过去化名卫敬的卫庄。
“如此暴雨夜,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让我们栖身,甚至恰好还有一壶酒,一个能烫酒的炉子,你该觉得高兴才是。”白仲笑着拿起小火炉上烫着的酒壶,敬眼前人道:“为何我看你却好像一点都不为人生还有如此幸运而开心?”
“你看上去倒是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卫庄没有理会白仲敬过来的酒,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比起会使人乱性的酒,他和师哥盖聂一样更钟情没有任何味道却又是生命必须的白水。
白仲脸上笑意渐深:“我一直对自己很有自信。”说着收回手来把滚烫的酒送入自己的肚中,滚烫的酒流过咽喉流入肚好似穿肠毒药。
本来就只有一壶酒,别人既不领情,何必假装大方,太君子就伪君子。
卫庄冷冷道:“自信的人是不会像你这样喝酒的。”
怎么看,白仲都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心高气傲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自信的!
卫庄却对白仲的自信做了否定。
“哦?”白仲笑意不减,再次故作大方的把手中唯一的酒递给卫庄,“那敢问先生……自信的人,这酒是如何喝的呢?”
卫庄仍然没有去接白仲手中的酒,小茅蓬外的雨花溅进小火炉里,火苗发出呲啦的声音跳动的越发厉害……火光跃动在人脸上,似剑的寒光染着血。
黑夜,无声。
暴雨,声如擂鼓。
半晌,卫庄霍然起身,转身走进密集如珠帘的暴雨中,雨水阻断路阻断行人,却阻断不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杀气。
这杀气仿佛早已把这雨做的屏障横空割断,正扼在人的咽喉,叫人不能呼吸却也不给生不给死。
白仲任卫庄走,不留,不追。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不知道小狐狸喜欢的这个人的名字,虽然卫庄已经在他面前毫不在意的卸下了易容,一个名字也绝对不会吝啬不说。但白仲全无兴趣,因为他知道,就连卫敬这个名字,他也很快就会忘掉。
再次喝下滚烫的酒,这次是用灌的!滚烫的酒流过咽喉流入肚,穿肠毒药般的灼烧感实在是痛快!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白仲摇晃着空荡荡的酒壶,醉眼迷蒙,喃喃重复道:“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这壶加了忘川水的酒是世上唯一的,小狐狸,当然也是世上唯一的。
没有一个酒鬼会把唯一的酒拿去与人分享,没有一个丈夫会把自己唯一的妻子拿去与人分享。
白仲握紧酒壶,酒壶里已没有酒。
“我真想杀了你……”
手中的酒壶忽然碎裂,鲜血和酒壶的碎片一同落地。白仲抽出配剑来,属于白起的配剑,在暴雨中与天地共舞,不醉不休。
杀一个人很容易,可要做到压制住自己内心想要杀人的恶念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忍耐已到极限,幸好卫庄走了。也许两人一战,真的会有胜负生死,但死的那个,未必就是卫庄。
卫庄的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两人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分明。一个为了清醒不喝酒,一个为了不清醒而喝酒。
清醒的人与不想清醒的人,真的动起手来,你说,最后,谁会赢呢?
他们谁都不希望对方死,谁都不想冒险,所以一个选择遗忘,一个选择离开。
作为旁观者的凤歌赤练看着这一切,赤练只以为是幻象,没有认真,凤歌却在装作不认真。
凤歌一直以为是过去正在被人改变,所以总会有陌生的记忆不断涌入他的脑海,不料事实,是饮忘川断情丝。
加入酒中的忘川水正是青尘给卫庄的那一瓶,卫庄一直带着,不是因为有要忘记青尘的念头,而是……他不会承认,是因为这是青尘给他的东西他才带着的!
凤歌想杀卫庄,无论当年今朝。卫庄何尝不是?
可他们都不是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以命相争的人。
凤歌知道,他若真杀了卫庄,青尘会难过却不会要他偿命。
卫庄知道,他若真杀了凤歌,青尘会难过却不会要他偿命。
我与他,到底谁在你心里更重要一点呢?小狐狸。/我与他,到底谁在你心里更重要一点呢?青尘。
当年,白仲饮下加入了忘川水的酒,忘记了小狐狸喜欢的那个人,忘记了小狐狸的名字,却没有忘记自己要找一个人的执念。
于是,有了现在的凤歌。
当年,始终没有喝白仲递过来的酒的卫庄,在这之后……他又会经历什么呢?两个世界,两个时空,他到底还要再等待多久才能见到那些真正与己相关的人。
幻境里的暴雨没有停,凤歌轻声建议赤练:“跟过去看看吧……”
没有对幻境认真的赤练转眸在暴雨中搜寻卫庄的背影,欣然同意。脚下的步子却好像真的踩在泥泞的小路上,举步维艰。
跟过去,接下来,又会看到些什么呢?
赤练不禁捂住胸口,难以呼吸。哪怕是不能认真的幻景,只要那个人是他,你又叫我如何不认真呢?可我为何又偏偏笑着同意了呢?
至于凤歌,他的内心,真如外表一般云淡风轻吗?海市里所呈现的一切幻景都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