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满怀爱心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品。但这个不幸的夫人的爱情,对于我来说,是太过深厚了。最后她说道"这是你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用的药",说罢迅速地将那种药品包在了一个纸盒子里。
原来这是吗啡的注射液。夫人说"这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再则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认为酗酒颇为丢人现眼的当口,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能够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纠缠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吗啡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腼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扫荡一空了,我甚至变成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雄辩家。而且每当注射吗啡以后,我就会忘却自己身体的虚弱,而拼命地从事工作,一边创作漫画,一边在脑子里构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绝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针的,没想到一天增加到了两针,最后在增加到一天四针的时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儿,我就简直无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哟。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经药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中毒患者我这个人天性脆弱,动不动就听信别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说,尽管这笔钱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听这话,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不用掉那笔钱,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似的,于是马上就把它花掉了"。出于对中毒的担忧,我反倒开始大肆需求那种药品了。
"拜托,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的。""钱嘛,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只是警察管起来就很讨厌了。"啊,我的周围总是笼罩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请你无论如何得搪塞过去,求求你了,夫人。让我吻你一下吧。"夫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趁势央求道:"如果没有药的话,工作就一点也进展不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剂一样。""那样的话,还不如注射荷尔蒙吧。""你开什么玩笑呀。要么是借助酒,要么是用那种药,否则我是没法工作的。""酒可不行。""对吧?自从我用那种药以后,就一直滴酒未沾呐。多亏了这样,我的身体状况真可谓好得很哩。我也不认为自己会永远画蹩脚的漫画,从今以后,我要把酒戒掉,调节好身体,努力地学习,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给你们瞧瞧。眼下正处在节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让我吻你吧。"
夫人扑哧笑了起来:"这可为难啊,自个儿中毒了都还不知道呐。"她"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种药,说道:"不能给你一整盒,你马上就会用完的。给你一半吧。""真小气,哎,没办法呀。"回到家以后,我立刻注射了一针。"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当然疼啦。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也得这样啊。这阵子我很精神吧?好,我这就开始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道。
我甚至还在夜深人静之时叩打过药店的店门。夫人身上裹着睡衣,"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我扑上去抱住她,一边吻她,一边作出一副痛苦流涕的样子。
夫人只是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盒药品。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更讨厌更龌龊的东西--当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中毒患者。那真可谓无耻的极致。为了得到药品,我又开始了复制春画,并且与那药店的残废女老板建立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丑恶关系。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态已经不可挽回。无论干什么,都是徒劳一场,都只会丢人现眼,雪上加霜。骑自行车去观赏绿叶掩映的瀑布,这只是我难以企及的奢望罢了。只会在污秽的罪恶上增添可耻的罪恶,让烦恼变得更多更强烈。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尽管我如此这般地左思右想着,却依旧不改那种半疯狂的模样,只是往返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拼命地工作,由于药品的用量随之递增,所以,欠下的药费也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额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脸,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倘若为了逃出地狱的最后手段也归于失败了的话,那么,往后便只有勒颈自尽了。我决定不惜把神的存在与否作为赌注,斗胆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坦白地告诉了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实情(有关女人的事儿,最终还是没能忝书纸上"。
没想到结果更加糟糕。无论我怎么等待,都一直杳无音讯。等待的焦灼与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药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决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是用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堀木说着,在我面前盘腿坐下。他脸上的微笑荡漾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温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兴奋不已,以至于我不由得背过身子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们把我强行送上了汽车。无论如何我必须得住院治疗,而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们来解决,"比目鱼"就这样用平静的语气规劝着我那是一种平静得甚至可以形容为大慈大悲的语调"。我就俨然是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判断力的人一般,只是抽抽搭搭地哭着,唯唯诺诺地服从于他们俩的指示。加上良子,我们一共四个人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周围变得有些昏暗的时辰,才抵达了森林中一所大医院的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我接受了一个年轻医生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那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比目鱼"、堀木和良子撂下我一个人回去了。临走时良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接着一声不响地从腰带中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品给我。她还蒙在鼓里,以为那是强精剂吧。
"不,我不要那个。"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别人劝我的情况下,敢于加以拒绝,这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的不幸乃是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的心灵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递给我药品时,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曾经几近疯狂地四处寻求的吗啡。或许是我被良子那种"神灵一般的无知"所打动了吧。在那一瞬间,难道我不是并没有中毒吗?
我被那个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着,进入了某一栋病房。大门上"咔嚓"一声挂上了大锁。原来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时的胡言乱语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现实。在这栋病房里,全部是发疯的男人。甚至连护士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也不曾疯狂过。但是,据说大部分狂人都是这么说的。换言之,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都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曾经感激涕零,甚至忘记了判断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车,被他们带进这儿,变成了一个狂人。即使再从这里出去,我的额头上也会被打上"狂人",不,是"废人"的烙印。
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一个人了。
来到这儿时,还是在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向外望去,能看见庭院内的小小池塘里盛开着红色的睡莲花。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庭院里开始绽放出波斯菊花了。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而又不失紧张的语气说道:"父亲在上个月的月末因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对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尽管你肯定是依依不舍的,但必须得离开东京,回老家去过一种疗养生活。你在东京所闯下的祸,涩田先生已大体帮你了结了,你不必记挂在心。"
蓦然间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废人。得知父亲病故以后,我越发变得萎靡颓废了。父亲已经去了。父亲作为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的、一种又可亲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了,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曾经那么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于是我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甚至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我的诺言。在从我生长的城镇坐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少有的温暖的海滨温泉。村边有五栋破旧的茅屋,里面的墙壁已经剥落,柱子也遭到了虫蛀,几乎再也无法修缮了。但大哥却为我买下了那些房子,并为我雇了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陋女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个名叫阿铁的老女佣的强暴。有时我和她甚至还像一对夫妻似的吵架顶嘴。我肺上的毛病时好时坏,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甚至还咯出了血痰。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卡尔莫钦①,谁知她买回来的药和我平常服用的那种药,其药盒子在形状上就大为不同。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可睡觉前我连吃了十粒也无法入睡。正当我觉得蹊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于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厕所,结果腹泻得厉害。那以后又接连上了三次厕所。我觉得好生奇怪,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装药的盒子,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放在腹部上,恨不得对阿铁发一通牢骚。"你呀,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呐。"我刚一开口,就哈哈地笑了。"废人",这的确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入睡,却错吃了泻药,而那泻药的名字又正好叫海诺莫钦。对于我来说,如今已不再存在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今年我才刚满二十七岁。因为白发明显增多的缘故,人们大都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