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我却并没有真正作好去"死"的思想准备。其中的确隐含着某种"游戏"的成分。那天上午,我和她双双徜徉在浅草六区,一块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各自喝了一杯牛奶。"账你先结了吧。"我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小钱包,打开一看,里面仅有三块铜币。一种比羞耻更凄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在仙游馆的那个房间,那个只剩下了学生制服和被褥,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进当铺典当的荒凉房间。除此之外,我所有的家当就只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与斗篷了。这便是我的现实。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女人也站了起来,瞅了瞅我的钱包问道:"哎?!就这么点钱?!"尽管这句话有口无心,但分明有一种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这是我第一次因自己所爱的人所说的话而体验到痛苦。三枚铜币说到底算不得钱,它带给我从未咀嚼过的奇妙的屈辱感,一种没脸再活下去的屈辱感。归根到底,那时的我还尚未彻底摆脱有钱人家的纨袴子弟这一种属性吧。也就在这时候,我才真正地为一种实感作出了去死的决定。
那天夜里我们俩一块儿跳进了镰仓的海面。那女人嗫嚅着"这腰带还是从店里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呐",随即解了下来叠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脱下斗篷放在了同一块岩石上,然后双双纵身跳进了海水里。女人死掉了,而我却得救了。
或许因为我是一个高中生,再加上父亲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谓的新闻效应吧,情死的事儿被当做一个重大事件登载在报纸上。
我被收容在海滨的医院里,一个亲戚还专程从故乡赶来,处理种种后事。故乡的父亲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与我断绝关系,那个亲戚这样告诉我以后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顾及这些,我只是想念着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我迄今为止所交往的人中间,我只喜欢那个贫穷下贱的常子。
房东的女儿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里面是她写下的五十首短歌。这些短歌的开头一句全都是清一色的"为我活着吧"这样一种奇特的句子。护士们快活地笑着到我的病房里来玩,其中有些护士总是在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转身离去。
在这所医院里检查出了我左肺上有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协助自杀罪"为名带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我作为病人对待,收容在特别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守室旁边的值班室内,一个通宵值班的年迈警察悄悄拉开两个房间中央的门,招呼我道:
"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我故作无精打采地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来。"到底还是舍不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吧。""嗯。"我故意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吧。"接着他渐渐摆开了架势,俨然一副法官的样子装腔作势地问道。"最初和那女人搞上关系是在哪儿?"
他当我是个小孩子,摆出一副审讯主任的派头,为了打发这个秋天的夜晚,企图从我身上套出什么近于猥亵的桃色新闻。我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拼命地强忍住想笑的神经。尽管我也知道,对警察的这种"非正式审讯"我有权拒绝作出任何回答,但为了给这漫长的秋夜增添一点兴致,我始终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现出一片诚意,仿佛从不怀疑他就是真正的审讯主任,以至于刑罚的轻重彻底取决于他的意志似的。我还进行了一番适当的"陈述",以多少满足一下他那颗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这样我就大体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从实回答。我嘛,自然会酌情从宽处理的。""谢谢。还请您多多关照。"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这是一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卖力表演。天色已经亮了。我被署长叫了过去。这一次是正式审讯。就在打开门走进署长室的当口,署长便发话了:"哦,真是个好男儿啊。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亲,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男儿。"这是一个皮肤微黑、像是从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听他突如其来地这样一说,我不禁萌发了一种悲哀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一个半边脸上长满了红斑的、丑陋的残疾人一样。这个署长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柔道选手或者剑道选手,他的审讯方式也显得干练而爽快,与那个老警察在深夜所进行的隐秘而执拗的好色审讯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审讯结束后,署长一边整理送往检察局的文件,一边说道:
"你得好好爱惜身体呐。你吐血了吧?"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见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红色的霰子一般沾满了血。但那并不是从喉咙里咯出来的血,而是昨天夜里在我抠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时流出来的血。我突然意识到,不挑明其间的真相或许对我更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头,机敏地回答道:
"是的。"署长写完文件后说道:
"至于是否起诉,得由检察官来决定。不过,还是得用电报或电话通知你的担保人,让他到横滨检察局来一趟。总该有一个吧,诸如你的担保人或监护人之类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曾经经常出入于父亲的别墅、名叫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是我学校的担保人。这个叫涩田的人,和我们是同乡,常常拍我父亲的马屁,是一个长得又矮又胖、年届四十的独身男人。他的脸,特别是眼睛,与比目鱼十分相似,所以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而我也跟着那么叫惯了。
我借助警察的电话簿,查到了"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电话,请他到横滨检察局来一趟。没想到"比目鱼"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竟然装腔作势的,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喂,那个电话话筒还是消一下毒为好。没看见他吐血了吗?"当我回到特别看守室坐下之后,听见署长正用大嗓门吩咐警察给电话话筒消毒。午饭以后,我被他们用细麻绳绑住胳膊,与一个年轻警察一起乘坐电车向横滨出发了。
尽管它们准许我用斗篷遮住捆绑的痕迹,但麻绳的一端却被年轻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不过,我并没有丝毫的不安,倒是对警察署的特别看守室和那个老警察依依不舍。呜呼,我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呢?被作为犯人捆绑起来,竟然反而使我如释重负,万般惬意。即使此刻当我追忆当时的情形时,我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心旷神怡了。
但在那一段时期所有令人怀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惨的失败记录,它令我不胜汗颜,终生难忘。我在检察局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审讯。检察官年纪有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一个性情温和、不乏气度的人(倘若说我长得漂亮的话,那也无疑是一种邪恶淫荡的漂亮,但这个检察官的脸上却萦绕着一种聪慧而且宁静的氛围,使你不得不承认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彻底放松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突然我又咳嗽了起来。我从袖口掏出手巾,蓦地瞥见了那些血迹。顿时我涌起了一个浅薄的念头,以为或许我能够把这咳嗽作为一种筹码来进行讨价还价。"咯,咯,"我夸张地大声假咳了两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顺势悄悄乜斜了检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吗?"他的微笑是那么宁静。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现在我回想起来,依旧会紧张得手足无措。
中学时代,当那个傻瓜竹一说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戏时,我就像被一脚踢进了地狱里一样。可如果说我这一次的羞愧远远超过了那一次,也绝没有言过其实。那件事和这件事,是我整个生涯中演技惨败的两大纪录,我有时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宁静的侮辱,还不如被判处十年的徒刑。
我被予以缓期起诉,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心中满是悲凉地坐在检察局休息室的长凳子上,等待着担保人"比目鱼"来领我出去。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能望见晚霞燃烧的天空,一大群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飞走了。
手记之三
一竹一的两大预言,兑现了一个,落空了一个。"被女人迷恋上"这一并不光彩的预言化作了现实,而"肯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画家"的这一祝福性的预言却归于泡影。我仅仅当上了给粗俗杂志投稿的无名的蹩脚漫画家而已。由于镰仓的殉情自杀事件,我遭到了学校的除名。于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鱼"家二楼上一间三铺席大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每月从家里寄来极少金额的一点钱,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这儿来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寄来的"。除此之外,我与老家之间便被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而"比目鱼"也总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无论我怎样对着他讨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怀疑: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变得面目全非呢?这令我感到可耻,不,毋宁说是滑稽。"比目鱼"一改过去的殷勤,只是对我反复絮叨着这一句话:
"不准出去。总之,请你不要出去。"看来,"比目鱼"认为我有自杀的嫌疑,换言之,存在着我跟随女人再度跳进大海的危险性,所以对我的外出严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而只能从早到晚地蛰伏在二楼三铺席房间的被炉里翻一翻旧杂志,过着傻瓜一样的生活,甚至于连自杀的力气也丧失殆尽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的附近,尽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等,可毕竟只占了这一栋房子两户人家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面也相当狭窄,店内落满了尘埃,堆放着很多的破烂货(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着店里的破烂货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跃于另一些场合,比如将某个所谓老板的珍藏品的所有权出让给另一个所谓的"老板"以从中渔利"。他几乎从不呆坐在店里,而大清晨就板起个脸,急匆匆地走出店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守店。当然他也是负责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投球游戏,俨然把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当做了傻瓜或是疯子,甚至有时像大人一样对我进行说教。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与人争辩的人,所以只得作出一副疲惫不堪或是感激涕零的表情,聆听并服从他的说教。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间有一些蹊跷的内幕,使得涩田没有和他以父子相称。而且,涩田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过去也从自己家里人那儿听到过一些有关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对其中的详情一概不知。但那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起那些鱼的眼睛来,所以,或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果真如此,他们俩倒也的确算得上一对凄凉的父子。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瞒着二楼上的我,一声不响地偷吃着荞麦面什么的。
在"比目鱼"家里,一直是由这个小伙计负责主厨的。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的饭菜,通常是由小伙计盛在托盘里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铺半席大的阴湿房间里匆匆忙忙地用餐,还一边把碗碟鼓捣得咔嚓作响。
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或许是"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赚钱门道,抑或是他另有计谋即使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至少也还有另一些我等之辈所无法推断的琐屑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楼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见地摆放着酒壶和生鱼片,而且那些生鱼片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昂贵的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动,赞叹不已,甚至还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了点酒。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这以后?"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起了一块干沙丁鱼片。看着那些小鱼身上银白色的眼珠子,酒劲便渐渐上来了。我开始怀念起那些四处乱转的时光,还有堀木。我是那么痛切地渴望起"自由"来了,以致差一点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进这个家以后,甚至于丧失了逗笑的欲望,只是任凭自已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与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跟在他后面向他诉说衷肠,所以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食客。
"所谓缓期起诉,今后是不会成为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单凭你自己的决心便可以获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经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会加以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严加防范的心理和无数的小小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要是"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们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
"比目鱼"当时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好了:"不管是官立的学校还是私立的学校,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你肯进学校读书,老家就会寄来更充裕的生活费。"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那样的话,我是会言听计从的吧。
但是,由于"比目鱼"那种过分小心翼翼、过分转弯抹角的说法,我反倒闹起了别扭,以至于我的生活方向也全然改变了。
"如果你没有诚心来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无可奈何了。""征求什么意见?"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关于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说?""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后怎么办?""还是找点活儿来干好吧?""不,我是问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即使我想进学校,也"""
"那也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你的想法。"他为什么不挑明了说一句"老家会寄钱过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的。可现在我却坠入了云里雾中。"怎么样?你对未来是否抱有希望之类的东西呢?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受人照顾者所无法体会的。""对不起您。"
"这确实让我担心呐。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废。我希望你拿出决心来给我看看,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至于你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愿意与你一同商量着办的。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但还是愿意资助你的。可是,如果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要是你的想法切实可行,明确地制定出了将来的方案,并愿意与我商量,那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帮助你获得新生。你明白吗,我的这种心情?你究竟以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点活儿来干""""你是真心那么说的吗?在如今这个世上,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白领阶层。"
"那做什么呢?""当画家。"我狠了狠心说了出来。"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