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个亲戚家是一个三口之家,有一个年过五十的婶婶,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子表姐她曾经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到娘家来了。我也学着这个家里其他人的样子,管她叫"阿姐"",和一个最近才从女子学校毕业,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个头很小,长着一张圆脸。楼下的店铺里,只陈列着少量的文具和运动用品等等,其主要的收入似乎来源于过世的主人所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呐。"竹一就那么一直站着说话。"可能是雨水灌进耳朵才发疼的吧。"
我一看,只见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病,眼看着脓水就要流到耳朵的外面了。"这怎么行呢?很疼吧?"我有些夸张地流露出惊诧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来,害你落得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你。"我用那种近于女人腔的"温柔"语调向他道歉道,然后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入微地给他清理耳朵。就连竹一好像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伪善的诡计。
"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竹一头枕着我的膝盖,说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话。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这句话就像是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的程度是竹一也没有意识到的。什么"迷恋"、"被迷恋",这些措辞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戏弄人的说法,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无论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只要让这些词语抛头露面,那么,忧郁的伽蓝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得索然无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恋上的烦恼"之类的俗语,而是使用"被爱的不安"等文学术语,似乎就不至于破坏忧郁的伽蓝了。想来可真是奇妙无比。
我给竹一揩拭耳朵里的脓血时,他说了句"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的奉承话,当时,我听了之后,只是满脸通红地笑着,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实际上我私下里也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然而,对于"被迷恋"这样一种粗俗的说法所产生的装腔作势的氛围,我竟然说他的话不无道理,无异于愚昧地表述自己的感想,其糊涂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相声里的傻少爷的台词。事实上,我是绝不会以那种戏谑的、装腔作势的心情来"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的。
在我看来,人世间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要费解多少倍。在我们家里,女性的数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而且在亲戚家中也是女孩子居多,还有前面提到过的那些"犯罪"的女佣人。我想甚至可以说,自幼时起,我便几乎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尽管如此,我却一直是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与女人们打交道的。我对她们一无所知,如同坠入云里雾中似的,不时遭受惨重的失败。这种失败与从男性那儿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内出血一般引人不快,具毒性攻心,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和你形影不离,有时又对你弃之不理。当着众人的面她蔑视我,羞辱我,而一旦背着大家,她又拼命地搂紧我。女人的睡眠酣甜得宛若死去了一般,甚至让人怀疑她们是否是为了酣然入眠才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我从幼年时代起就对女人进行了种种观察,尽管同属于人类,可女人却分明是一种与男人迥然相异的生物。而就是这种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护着我。无论是"被迷恋"的说法,还是"被喜欢"的说法,都完全不适用于我,或许倒是"受到呵护"这一说法更贴近于我的实际情况。
在对待滑稽的逗笑上,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显得游刃有余。当我扮演滑稽角色进行逗笑时,男人们从不会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自己在男人面前搞笑时随着兴致得意忘形的话,肯定会招致失败的,所以总是惦记着在恰到好处时中止表演。可女人却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总是无休无止地缠着我要我继续搞笑。为了满足她们那毫无节制的要求,我累得精疲力竭。事实上她们确实能笑。女人似乎能够比男人更贪婪地吞噬快乐。
在我中学时代寄宿的亲戚家中,一旦表姐表妹闲下来,总爱跑到我二楼上的房间里来,每次都吓得我差一点跳将起来。
"你在用功吗?""不,没有呐,"我胆战心惊地微笑着,合上书本说道,"今天啦,学校里一个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他"""从我嘴里进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话。
"阿叶,把眼镜戴上给我们看看!"一天晚上,表妹雪子和表姐一起来到我房间来玩。在我被迫进行了大量的搞笑之后,她们冷不防提出了戴眼镜给她们看看的要求。"干嘛?"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镜借来戴戴看!"平常她总是用这种粗暴的命令口吻对我说话。于是,我这个滑稽小丑老老实实地戴上了表姐的眼镜。刹那间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一模一样!和劳埃德①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哈罗德·劳埃德作为一名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正风靡一时。我站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
"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们"""我尝试着模仿劳埃德的样子作了一番致辞,这更是惹得她们捧腹大笑。那以后,每当劳埃德的电影在这个镇上上演,我都是每部必看,私下里琢磨他的表情举止。一个秋日的夜晚,我正躺着看书。这时,表姐像一只鸟儿似的飞快跑进我的房间,猛地倒在我的被子上啜泣起来。"阿叶,你肯定会救我的,对吧。这种家,我们还是一起出走的好,对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里念叨着这些怪吓唬人的话,还一个劲儿地抽噎着。不过,我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这种模样,所以,对表姐的夸张言辞并不感到惊讶,相反,倒是对她那些话的陈腐和空洞感到格外的扫兴。于是,我悄悄地从被窝中抽身起来,把桌子上的柿子剥开,递给了表姐一块。只见表姐一边啜泣着,一边吃起柿子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书没有?借给我看看吧。"她说道。我从书架上给她挑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谢谢你的款待。"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着,走出了房间。其实不光是表姐,还有所有的女人,她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呢?思考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还要棘手和费事,更让人产生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不过,唯有一点是我依靠幼时的经验而明白的:当女人像那样突然哭诉起来时,只要递给她什么好吃的食物,她就会吃起来,并因此而改变心境。
表妹雪子有时甚至会把她的朋友也带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按照惯例,公平地逗大家发笑。等朋友们离去之后,雪子必定会对朋友的不是大肆数落一番。诸如"她是一个不良少女,你可得当心呐"之类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着特意带到这里来吗?也多亏了雪子,我房间的来客几乎全都是女性。
不过,竹一所说的那句"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的奉承话,却绝对没能兑现。总之,我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话,作为可憎的预言,活生生地呈现出不祥的兆头,还是在那以后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
竹一还赠送给了我另一个重大的礼物。"这是妖怪的画像呐。"
曾几何时当竹一到我楼上的房间来玩时,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卷头画给我看,并这样说道。
"哎?!"我大吃一惊。多年以后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就是在那一瞬间里,我未来的道路被彻底改变了。我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凡·高的自画像而已。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所谓法国印象派的绘画正广为流行,大都是从印象派的绘画开始学习鉴赏西洋绘画的,所以,一提起凡·高、高庚、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即使是穷乡僻壤的中学生,也大都见到过它们的照相版,凡·高的原色版绘画我也见过不少,对其笔法的有趣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自画像是什么妖怪的画像。
"那这种画又怎么样呢?也像妖怪吗?"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①的画册,把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拿给竹一看。
"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圆了眼睛感叹道。"就像一匹地狱之马呐。""不,还是像妖怪吧。""我也想画一画这种妖怪呐。"
对人感到过分恐惧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更加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一群画家被妖怪所伤害所恫吓,以至于最终相信了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而且,他们并没有使用"滑稽的逗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表现自己的所见。正如竹一所说的那样,他们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像"。原来,在这里竟然存在着未来的我的同伴,这使我兴奋得热泪盈眶。
"我也要画,画那种妖怪的画像,画那种地狱之马。"我压低嗓音对竹一说道。我从小学时代起就喜欢上了画画和看画。但我画的画不像我写的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交口称赞。因为我压根儿就对人类的语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里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语一般。尽管我的作文在小学和中学都逗得老师们前仰后合,但我自己却并不觉得有趣。只有绘画(漫画等则另当别论"让我在如何表现其对象上殚思竭虑,尽管这种殚思竭虑采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独特方式。学校绘画课的画帖实在无聊透顶,而老师的画又拙劣无比,所以我不得不靠自己来摸索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进入中学以后,我已经拥有了一套油画的画具,尽管我试图从印象派的画风中寻找出绘画技巧的范本,可自己画出的东西却俨然像儿童手工做的彩色印花纸一般呆滞乏味,不成样子。不过,竹一的一句话却启发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对绘画的看法是完全谬误的,它表现在竭力想把觉得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为美的幼稚和愚蠢上。而绘画大师们利用主观的力量,对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加以美的创造,虽说他们对丑恶的东西感到恶心呕吐,却并不隐瞒自己对它们的兴趣,从而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换言之,他们丝毫也不为别人的看法所左右。我从竹一那儿获得了这种画法的原始秘诀。于是,我瞒着那些女性来客,开始着手制作自画像了。
一幅阴惨的画诞生了,甚至让我自己都大为震惊。可这就是隐匿在内心深处的自己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欢笑,并引发人们的欢笑,可事实上,我却背负着如此阴郁的心灵。"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现状。但那幅画除了竹一之外,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愿别人突然之间开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来,我担心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而依旧视为一种新近发明的搞笑方式,从而把它当做一大笑料。这是最让我痛苦难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画藏进了抽屉的深处。
在学校的绘画课上,我也收敛起了那种"妖怪式画法",而使用先前那种将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成美的东西的平庸技法。
以前我便一直只是在竹一面前才若无其事地展示出自己动辄受伤的神经,因此,这一次的自画像也放心大胆地拿给了竹一看,结果竟然得到了他的啧啧称赞。于是,我又接连不断地画了第二张、第三张妖怪的画像。竹一又送给了我另一个预言:
"你呀,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呐。""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预言与"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预言,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额头上镌刻下的两种预言。随后不久,我便来到了东京。我本来想进美术学校,但父亲对我说,早就打定了主意让我上高中,以便将来做官从政,所以,作为一个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顶嘴的人,我只好茫然地遵从父命。父亲让我从四年级开始考东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对濒临大海和满是樱花的中学感到了厌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级,在四年学业结束之后便考入了东京的高中,开始了学生宿舍的生活。对宿舍的肮脏和粗暴我不胜畏葸,哪里还顾得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请医生开了张"肺浸润"的诊断书,搬出了学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樱木町父亲的别墅里。我根本无法过那种所谓的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等等之类的豪言壮语,只会在我的耳朵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那种"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无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于完美无缺的逗笑本领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
父亲在议会休会时,每个月只在别墅里待上一周或两周,所以,当父亲不在时,这栋庞大的建筑物中便只剩下了作为别墅管家的一对年迈夫妇和我三个人。我时常逃学,也没心思去游览东京(看来,我最终也看不成明治神宫、楠木正成①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志士之墓了",成天闷在家里读书画画。等父亲上东京之后,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地奔赴学校,但有时去的却是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在那里连续三四个小时进行素描练习。一旦从高中的学生宿舍搬了出来,即使我坐在学校的课堂上听讲,也会有一种颇为败兴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处在旁听生的那种特殊位置上似的。尽管这或许只是自己的一种偏见,但却使我更加害怕去学校了。在我看来,通过小学、中学、高中,我最终也没有能够懂得所谓的爱校之心是什么东西,我甚至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去记住学校的校歌。
不久,在画塾里,我从一个学画的学生那儿得知了诸如酒、香烟、娼妓、当铺以及左翼思想之类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摆在一起,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但却是事实。
那个学画的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庶民居住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因家里没有画室,才上这所画塾来继续学习西洋画的。
"能借我五元钱吗?"在此之前,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还从没有说过话。所以我有些张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钱。
"走啊,喝酒去吧。我请你喝。你这个象姑。"我无法拒绝他,被他拽进了画塾附近蓬莱町的酒馆中。而这就是我与他交往的开始。"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种腼腆的微笑,正好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所特有的表情呐。为了纪念我们的相识,干一杯吧。--阿绢,这家伙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哟。自从这小子来了画塾之后,害得我降格成了第二号美男子呐。"
堀木长着一张黝黑的端庄面孔,身上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根素雅的领带,这种装束在学画的学生中是颇为罕见的。他的头发还抹了发油,从正中间齐齐整整地向两边分开着。
身处在酒馆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心中只有恐惧。我局促地把两只胳膊一忽儿抱紧,一忽儿松开,露出一脸腼腆的微笑。可就在两三杯啤酒落肚之后,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获得了解放似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