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了慌里慌张打开大门的声音。那响声吵醒了我。想必又是丈夫在夜深人静时喝得个烂醉回家来了,所以我兀自一声不吭地继续躺着。
丈夫点亮了隔壁房间的电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打开桌子和书箱的抽屉,像是在东翻西找着什么。不久,又传来了"扑通"的一声响,大约是他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面。随后便只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鼓捣什么。我就那样躺着说道:
"你回来啦!你吃过饭了吗?食橱里有饭团呐。""哦,谢谢。"他回答得从未有过的温柔。随即他又问道,"孩子怎么样了?还在发烧吗?"他这样问也是颇为罕见的。明年孩子就满四岁了,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足,或许是因为丈夫酒精中毒,也或许是病毒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别人家两岁的孩子还小,走路也是一歪一倒的,说起话来至多也不外乎"好吃好吃","不要不要"之类的只言片语,甚至让人担心他是不是脑袋有什么毛病。我曾经带着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当我抱起他脱光衣服后的身体时,因为那身体过于丑陋和瘦小,我不由得难过万分,以致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而且这孩子还常常不是拉肚子,就是发高烧,可丈夫却从来不肯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孩子在他眼里算是个什么,即使我告诉他孩子在发烧,他也只是嘟哝一句"哦,是吗?那就带他去看看医生吧",随即便急匆匆地披上和服外套出门去了。就算我想带孩子去看医生吧,可手头也没有钱呀,所以只能够躺在孩子身边,默默地抚摩着他的头。
但今天夜里不知为什么,他竟出奇的温柔,还颇为少见地询问孩子的烧退了没有。见此情景,我与其说是感到高兴,不如说涌起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整个脊梁骨都变得冷冰冰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那样一直缄默着。在那以后的好一阵子里,都只能听到丈夫剧烈的呼吸声。
"有人吗?"大门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纤细的嗓音。我就如同被人泼了一身冷水一样打了个寒战。"有人吗?大谷先生。"这一次那女人的声调明显变得有些尖厉了。与此同时,又传来了开启大门的响声。"大谷先生!您该是在家里的吧?"
能听出那女人的话音里分明带着愠怒。估计这时候丈夫终于走到了大门口。他好像战战兢兢而又傻头傻脑地回答道:"什么事呀?""还问什么事?!"女人压低声音说道,"您明明有一个好端端的家,可还做出偷盗之类的事情,究竟是为哪门子事儿呀?别再开那种让人为难的玩笑了,赶快把它还给我们吧。否则我这就去报警。"
"你说什么呀?不要再说那种失礼的话了。这儿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回去!如果不回去,我才要去控告你们呐。"
这时又冒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先生,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居然说什么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简直让我吃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可不同于别的事情。拿了别人的钱,你呀,开玩笑也该有个分寸吧。到今天为止,我们夫妇俩因为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但你居然还干出了像今天晚上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先生,我真是看错人了啊。"
"这是敲诈。"尽管丈夫的声音又响又高,但却分明在颤抖,"这是恐吓!滚回去!如果有什么牢骚要发,我明天再洗耳恭听好啦。"
"你这话可就蛮不讲理了。先生,你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既然这样,除了报警便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句话的回音中充满了一种使我毛骨悚然的憎恨。"随你的便好了!"丈夫大叫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失常,让人觉得空虚乏力。我连忙起身,在睡衣上披了件和服外套,来到大门口向那两个客人招呼道:"你们来啦!"
"哎呀,您就是大谷夫人吗?"一个五十多岁的圆脸男人一笑也不笑地点点头,向我打了声招呼。他穿着一件齐膝盖长的短外套。
而那女人约摸有四十岁左右,显得又瘦又小,但却穿戴得不失为整洁得体。"深更半夜的,承蒙您特意出来,真是对不起。"那女人也同样是一笑也不笑的,取下披肩后向我躬身寒暄了一句。这时,丈夫突然趿着木屐,企图夺路逃走。"喂,这可不行。"那男人抓住了丈夫的一只手。刹那间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放开我!不然我就刺你哟!"
只见丈夫的右手上一把水兵刀闪着寒光。那水兵刀是丈夫的珍藏品,曾经放在丈夫桌子的抽屉里。如此看来,刚才丈夫之所以一回家就翻箱倒柜,肯定是早就预计到了事态的发展,才找出水兵刀揣在怀里的。
那男人抽身闪开了。丈夫趁机像一只大乌鸦似的甩动和服外褂的双袖,朝门外飞奔而去了。
"抓强盗啊!"那男人大声地呐喊道,想紧跟着飞跑而去。我光着脚下到土间①,紧紧抱住那男人阻拦道:
"算了吧。无论是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都万万使不得呀。剩下的事情全都由我来处理好了。"
那四十开外的女人也在一旁劝解道:"是啊,孩子他爹。俗话说"疯子身上揣把刀,鬼神也得让一让",谁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畜生!我要报警!我再也不能容忍了。"那男人怔怔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尽管如此,他的整个身子却一下子散了劲儿。
"对不起,请进屋里去吧。把事情的原委说给我听听。"说着,我走上通往内室的木板台阶,蹲了下来,"没准我能解决问题呐。请进来吧。请!尽管屋子里面邋遢得很。"
两个客人面面相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那男人改变了态度说道:"无论您说什么,我们都主意已定。不过,还是暂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夫人吧。""是吗,那就请进屋子里慢慢叙谈吧!""不,哪有闲工夫来慢慢叙谈呀,不过"""说着,那男人开始脱外套了。"请不要脱外套,就那样进来吧!天气很冷,真的,拜托您就那样进来吧!因为我们家里连火也没有生""""那我就失礼了。"
"请吧,请那位夫人也那样进来吧!"那男人和女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丈夫那间六铺席大的房间。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房间里那一片荒凉的景象:已经开始腐烂的榻榻米,破旧不堪的纸糊拉窗,剥落的墙壁,糊纸早已破损而露出了木框骨架的隔扇,堆放在犄角的桌子和书箱,而且那书箱分明是空空如也。见此情景,两个人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给他们俩各自递上一个棉花绽露在外的破旧坐垫。
"因为榻榻米太脏了,所以就请你们用这个东西垫着坐吧!"说罢,我又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向他们俩寒暄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迄今为止,我丈夫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尽管我不知道他今晚又做了些什么,但刚才他摆出那么一副可怕的样子,我真不知该怎样表示歉意。反正他就是那样一个怪脾气的人"""
我刚一开口,便又是一阵语塞,不由得潸然泪下。"夫人,冒昧问您一句,今年多大年纪?"那男人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破旧的坐垫上,把手拄在膝盖上,用拳头支撑住下颏,探出上半身问我道。"您是问我的年纪吗?""嗯。您丈夫该有三十岁了吧?""是呀。我嘛,比他小四岁。"
"那么说来,也就是二十六岁了。这可真是的。才那么年轻啊?不过,说来也该是如此啊。如果丈夫是三十岁,那么,您也该有那么大的岁数了。不过,我倒也的确是吃了一惊呐。"
"我呀,刚才也着实"""那女人从男人的背后探出脸来说道,"对您佩服得很呐。有这么好的一个夫人,大谷先生干嘛还那样呢?"
"纯属是有病,有病啊。从前还不是那个样子,到后来就越变越坏了。"说着,那男人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改换成一本正经的腔调说道,"说实话,夫人,我们夫妇俩在中野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我和她都是上州①人。我原本是一个老实厚道的生意人,但或许是因为不守本分吧,渐渐地对那种专与乡下农民打交道的小气生意感到厌烦了。算来是在二十年前吧,我带着老婆一起来到了东京,刚开始时我们夫妇俩是在浅草的一家餐馆里当帮工,后来和一般人一样,饱尝了时盛时衰的辛酸,才好歹有了点积蓄,所以,大约是在昭和十一年②吧,我们才在如今的中野车站附近租下了一间六铺席大的房子,那房子还带一个狭窄的土间。就是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房子里我们毫无把握地开办了一家小饭馆,专门接待那些一次消费最多不超过一两块钱的客人。虽然这样,我们夫妇俩也从不乱花钱,只顾埋头苦干,多亏了如此,我们才得以大量买进了烧酒呀、杜松子酒等等,以至于到了后来世上严重缺酒的时代,也能够避免像其他饮食店那样歇业转向,而顽强地坚持做饮食生意。这样一来,那些关照我们的老主顾们也诚心诚意地帮助我们,有人还为我们疏通渠道,让那些所谓专供军官的酒菜也辗转进入了我们的手中。即便是在对美英开战、空袭日趋紧张之后,由于我们既没有小孩的拖累,也不想疏散回故乡,所以,打定了主意一直留下来继续做饮食生意,直到这个家被战火烧毁为止。期间也没有遇到什么灾难,总算是熬到了战争结束。这下我们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一次是大量买进了黑市酒来贩卖。简单说来,我们的经历大抵如此了。话说起来很轻松,没准您会认为我们属于那种没有受多少苦、运气还并不差的幸运儿,可是,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座地狱呀。所谓"寸善尺魔",真是一点不假。如果得到了一寸的幸福,必然会有一尺的魔物伴随其后。人的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倘若有哪一天或半天属于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就真算得上是幸运之人了。您丈夫,也就是大谷先生第一次到我们店里来,还是在昭和十九年的春天吧。那时候,对英美之战还没有败下阵来。不,正是接近败下阵来的时候了,不过,对于那场战争的实情,或许该说是真相吧,我们是一点也弄不明白的,只是想着再熬个两三年,就好歹能够以对等的资格迎来和平了吧。现在回想起来,大谷先生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店里时,他身上穿着一件久留米地方出产的藏青碎白点花纹布的便装,外面还披了件和服外套。当然不光是大谷先生,那时节穿着防空服装东游西逛的人在偌大的东京也是大有人在,也就是说,当时还处于人们大都可以穿着普通的服装无所顾忌地悠闲外出的时代,所以,对于大谷先生当时的那身装束,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邋遢的地方。那时大谷先生并不是只身一人来的,尽管在夫人面前不便说,但我还是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告诉您吧。您丈夫是被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带着悄悄从店堂的厨房门进来的。那时候我们店的大门每天都是一直关闭着的,按当时的流行术语来说,就叫做"闭门营业"。只有极少数老主顾从厨房门悄悄进来,而且,没有人在店堂土间的座位上喝酒,而是在里面的六铺席房间里把电灯开得暗暗的,压低嗓音说话,静悄悄地喝个酩酊大醉。那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在此之前不久还一直在新宿的酒吧里当女招待。在她当女招待的时候,常常带一些有头有脸的客人来喝酒,那些客人成了我们店的常客。说来我们和她的交往也就是这样一种"惺惺相惜"的关系吧。由于她的公寓就在附近,所以,当新宿的酒吧关门停业,她不再当女招待以后,她依旧不时零零星星地带一些熟识的男人来。而这时我们店的存酒也渐渐少了,无论是多么有脸面的客人,如果一味增加喝酒的客人,我们也非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受宠若惊,反倒觉得有些麻烦多事了。但在此之前的四五年间,她介绍来的客人大都出手大方,看在这份情理之上,只要是她引荐来的客人,我们一直是毫无难色地端出酒来供他们享用。所以,在您丈夫由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阿秋吧--带着悄悄从后面的厨房门进来之后,我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只是按照惯例,请他们进了六铺席的房间,拿出烧酒来给他们喝。那天晚上,大谷先生只是一个劲儿老老实实地喝酒,酒钱也是由阿秋付的,尔后他们俩又一道从厨房门回去了,可是那天晚上大谷先生宁静而优雅的举止却出乎意料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当魔鬼初次出现在人的家里时,难道就是那样一副静悄悄、羞答答的模样吗?从那天夜里起,大谷先生便盯上了我们店。又过了十天左右,这一次大谷先生是一个人从后门进来的,只见他猛然间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的纸币,哎呀,那时候一说起一百块钱,可算得上一大笔钱呐,起码相当于如今的两三千块钱,甚至于更多。他硬是要塞进我的手中,说了声"拜托你了",脸上还露着羞怯的微笑。看来他已经喝过了不少,反正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没有比他更海量的人了。当我正琢磨着他是不是已经醉了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始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地说起话来,而且无论他怎么贪喝我也从没看见他走路打过趔趄。尽管人到三十,正是所谓血气方刚,喝酒达到天量之时,但像他那样豪饮的人毕竟还是少有的。那天晚上他好像也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喝过酒之后才来的,到了我们店里又一口气连喝了十杯烧酒,他几乎是一直缄默着,即使我们俩找话和他搭讪,他也只是腼腆地笑着,"唔唔"地敷衍几声,含糊地点点头。突然间他问起现在几点了,然后站起身来。我说,"我这就给您找头。"他说,"不,不用了。""这可让我为难啦。"我坚决地说道。他吃吃地笑着,说了声"那就替我保管到下一次吧,我会再来的。"然后就回去了。可是,夫人,我们从他那儿收到钱,前前后后也就只有那一次而已。那以后他总是找出种种理由来蒙混搪塞,三年来分文未给,我们家的酒几乎是被他一个人喝光的。这不是太让人吃惊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滑稽感顿时涌上了心头。我赶紧捂住嘴巴,偷偷看了看旁边那位夫人的脸。只见她也奇妙地笑了,把头埋得低低的。然后,那男老板又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