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临近六月时，鹿离在良芥的监督下投了几份简历。阿歪让他去那家设计公司看一下毕业设计的进度，因为再过几天就要毕业答辩了。鹿离口头答应着，但迟迟没有去。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星期三的到来。
星期二那天，鹿离像往常一样坐在冷饮店外喝饮料。
阴沉的天空响起了雷声。
鹿离实在受够了永无休止的雨天。
“明天我休息，能和我一起去杉树林吗？”茶梗走过来坐到凳子上。
“可以啊，不过不知道天气怎么样。”
“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景色呀。”茶梗分给他一粒口香糖。
“说的也是。”鹿离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星期三，他变得焦虑起来。
“怎么了？有问题？”茶梗看他有些不对劲。
“没有，明天我们在哪里会合？”
“如果方便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怎么样？”
“再好不过。”
02
海老头的木屋关着门。黑狗也不在。鹿离透过窗户发现他的自行车在仓库里。
“只能徒步了。”鹿离遗憾地说。
“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
“走吧。”鹿离带着她走他常走的那条路，“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武器。”
茶梗跟在鹿离身后，她知道他要去查看捕兔夹。
这次比上次还要糟糕，夹子上有一条大约半米长的蛇，看样子已经死了。茶梗躲在后面不敢看。鹿离硬着头皮找来一根树枝将蛇挑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然后把夹子重新布置好。
“我开始怀疑它的位置了。”鹿离指着夹子说。
“总会有收获的，只要坚持下去。”茶梗安慰道。
这个季节，河水充沛，河岸两旁聚集了很多水鸟。
“哇！如此壮观！”茶梗望着绵延的杉树林赞叹道。
“喂——”茶梗站在桥边朝西大喊。
鸟群闻声而起，飞到杉树林的深处。
她拿出相机开始拍照，还跟鹿离拍了张合影。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安静隐秘，景色怡人，就连空气都好清新。”茶梗用力咬开一枚坚果。
“你见多识广，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吗？”鹿离问。
“第一次站在站台等火车。那时是秋天，天气有点冷。我围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脖，提着一只空荡荡的行李箱。既有逃离的快感，又有不负责任的罪恶感，有面对未来的无知惶恐，又有迎接新生活的无限期待。”
茶梗喝了一口水。
“那一天我终生难忘，我庆幸我迈出了那一步。”
天色渐渐暗下去，大雨席卷而至，两人急忙起身收拾了东西跑下桥去。
回到木屋时，早已全身湿透，鞋子和裤腿上全是泥。木屋的房檐在这场瓢泼大雨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鹿离掏出回形针，打开了木屋的门。
茶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快进来吧！”他喊道。
两人进了木屋。
“你还有这等本事！”茶梗解开头绳，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让你见笑了。”
木屋总共有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是客厅兼厨房，仓库是独立的，在木屋的左侧，相距约十米。鹿离脱下鞋子，赤脚在地上走动。他端起炉子上的锅，找了火柴开始生火。很快火生起来了，鹿离的身上立马冒起了热气。
茶梗蹲在地上，火光照透了她的裙子。她曼妙的身体线条像是用速写笔勾勒出来的。雨还在下着。玻璃窗上一片模糊。
“暑假你回家吗？”她说话的时候，有几根头发贴到了嘴唇上。
“那时我已经毕业了，应该不回去。”鹿离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以后你会留在这里？”
“不一定，我倒是想跟你一样，一直在路上。”
茶梗往后退了退，叹一口气说：“有时我真想找个人陪我一起，起码不会在生病时一个人在旅店里裹着被子动弹不得。去年除夕我跟爸爸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不语。挂断电话后外面烟花璀璨，我抱着暖水袋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看电视。我知道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大年初三烧退下去了，我收拾妥当，重新出发，我又觉得这就是自由的魅力。”
鹿离看着火苗不停跳动。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天空也开始明快。去年除夕夜他和几个同样没有回家的同学在红房子里喝得大醉。
临近中午，他们清理了火炉，关上门，去公路对面的站牌下等车。
“是那辆车吗？”茶梗指着从前方山丘拐出来的黄色电车。
“是，这里就这一班车。”
两人在车上一前一后靠窗坐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茶梗的头发时不时被风吹到鹿离的脸上。
03
下车后鹿离去了二十三号书店。他为薇勒买了两本小说。店老板依旧礼貌谦逊。鹿离付账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事，最后他想起来了。他郑重其事地对老板说：“我记得我跟你说我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四，其实是星期三。”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老板显得有点兴奋，“我是二十三号书店的负责人，恭喜您成为本书店的幸运读者。”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和一张信息登记表，“您需要把这个填一下。”
鹿离看着这张“星期三幸运读者信息资料登记表”，上面都是些最基本的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年龄、生日、籍贯、家庭住址、爱好、喜欢的书籍和作者，最后面还有一栏：你想对星期三说什么。
鹿离看了看他。
“填一下，以后所有书籍打三折，当然，包括这两本。”他拿着这两本书重新计价。
鹿离迅速填完，最后一栏他写道：今天就是星期三，真是幸运极了。
二十三号先生将登记表上的信息全部输入到了电脑系统中，然后他把那张黑色的幸运卡交给了鹿离。“以后来买书的时候只需刷一下卡就可以，非常方便。”
鹿离拎着袋子直奔鸢尾路，林薇勒站在客厅，身边放着一个行李箱，这同样让鹿离感到意外。鹿离观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只觉得她美得让人晕眩。
“我一直在等你，还以为你被炸死了呢。”她面无表情地说。
“你要去哪？”
“我要离开这里，很快这里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你愿意带我走吗？”
“带你走？”
“对，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去哪？”
“离开这里，去哪都可以。”
“现在吗？”
鹿离彻底懵了，他根本搞不清楚这是怎样的状况，但是她的表情却十分认真。
“你不愿意吗？”她问。
“不，我愿意，我很愿意，可是……”
“你喜不喜欢我？”
“我……”鹿离的脑子几近短路，血液一下涌到太阳穴，“我……我……”
“你喜不喜欢我？”
“你是我的维纳斯。”
“你喜不喜欢我？”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喜欢。”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有多喜欢？”
“有……”他的生活似乎被她的一句话给拦腰斩断了。
“带我离开这！”她命令道。
鹿离觉得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
“你不愿意陪我一辈子，让我远离孤独和恐惧？”她的眼里充满失望和悲伤，这让鹿离的心疼了起来。
“每天我都在黑暗和绝望中睡去。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吃同一种食物，养同一种花，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地方。天天如此，日复一日。我觉得累了。我想去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战争，没有伤害，过平淡的生活。”她哭了。
此刻鹿离的心里乱成一团麻。片刻后，他用一种毁灭似的语气说：“我带你离开。”
“真的？”她问。
“真的。”
“但我积蓄不多。”她担忧地说。
“双手可以创造一切。”鹿离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了楼。外面阳光很好，可是红笔帽的车子停在了他们旁边，这让鹿离惴惴不安起来。
红笔帽探出头来。他微笑着与薇勒互相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场荒诞的告别。
鹿离陪她去公园看了最后一次松鼠。
薇勒说想再去看一下图书馆，于是他们坐车回到了大学城。
为了避免同学的注意，鹿离拉着薇勒快步穿过了大厅。他想坐电梯到达楼顶，但楼下通告板上写着因维修电路图书馆将停电三个小时。他们不得不走楼梯，然后去了天台。
鹿离把行李箱放下。薇勒扶着围栏，头发在风中飞舞。
“你决定好了？”
“你不会后悔吧？”她把胳膊抵在栏杆上，用手托着下巴。她刚从一个黑暗世界中走出来，这花花绿绿的色彩让她觉得有些耀眼。
“你想去哪？”
“随便坐上一辆火车，在最后一站停下来，好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的衣袖。
鹿离点了点头。
“好，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别忘了带证件。”薇勒说，“给你半个小时，我等你。”
鹿离点了点头。
经过喷泉，经过石板铺砌的花园小径，经过小卖部，经过二号教学楼。
体育馆前有学生会在举行一场赈灾文艺演出，很多人围着观看。林肯在上面弹吉他。他看到了鹿离，并特意指了指他。鹿离朝他打了招呼。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看图书馆的顶楼，小林正从上面仰落下来，蓝色裙子在空中飘舞，飘舞，飘舞……
砰——
鹿离缩了下肩膀。
尖叫声扑面而来，乐队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往那里跑。
鹿离一动不动，他猜这一定是个梦。
在把眼睛闭上睁开闭上睁开无数次后，他跌坐到了地上。
世界静极了。
04
日落时分。警车和救护车都已离去，警戒线也被撤去，只剩下环卫工人戴着长筒的黑色橡胶手套，穿着水靴，用水桶和扫把清洗血迹。校园恢复了平静，赈灾演出也不了了之。
林肯去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可乐，给了鹿离一罐。“看你吓坏了，压压惊。”
鹿离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火烧云大片大片。足球场上有人在踢球，传来一阵进球后的欢呼。校园广播照常响起。樱花树上落满麻雀。一切都不会因她的离去而发生任何改变。鹿离打开可乐，咕咚咕咚喝着。
“那个女的，是个图书管理员，真可惜。”林肯把易拉罐捏扁了，“好好考虑，‘大脚丫’期待你的加入。”
接下来的几天，鹿离整日低着头在街头暴走。
他在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马蹄莲，把它插在窗台上的一个玻璃花瓶里。
半夜他开始打扫房间，刮胡子，用洗衣粉刷马桶，洗衣服，在纸上写字，大把大把吃零食，做俯卧撑……最后他累得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大喊：“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
05
“你看起来有些憔悴。”茶梗看着满脸倦意的鹿离，“这几天都没来，不舒服吗？”
“一切都好，一杯柠檬茶。”
“噢，那就好，还以为那天你着凉了呢。”茶梗开始切柠檬。
“给我一片。”鹿离指着柠檬。
“你要吃？”茶梗惊讶地说。
他点了点头。
“不嫌酸？”
鹿离嚼了几口便被酸得打冷颤。
“听说你们学校发生了件不好的事？”
鹿离点了点头。
“唉，真是可惜……”
鹿离不说话，神情有些黯淡。
“哎，你女朋友昨天来过。”茶梗忽然想了起来。
“她一定是爱上你的桂花乌龙茶了。”鹿离沿街走了。
夏日的炎热似乎从来不属于这个城市，这里总是潮湿湿的，风里带着清凉。
他又一次去了鸢尾路七十八号，打开门的瞬间，他感到失望，薇勒不会再坐在沙发上等他。
他坐在沙发上翻看那天给她买的小说，仔细算一下不过一星期的时间，可他感觉已与她多年未见，甚至从未见过。他打开啤酒畅饮。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容貌变得模糊不清，只是她的幻影在他面前来回走动，并用命令的语气说：“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师”。
他猛地把茶几掀翻了，玻璃碎了一地，啤酒与药片散落各处。
他的身体剧烈抽搐，但他绝不会流出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但我成功穿越了封锁区。我没有带礼物，也没有给你买书，就只为见你一面。我只需坐四十二分钟的车，之后步行十七分钟就能到达这里。一路上我会遇到很多人，经过很多路口，想很多种你招呼我的方式。这次你还是一样，坐在沙发上一脸忧愁与期待。你用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悲凉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用一场华丽的逃亡将我们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最后在你的嘲讽中我享受着此刻这场滑稽表演的落幕。
小林老师，尽情享受天国吧。你这个自私的胆小的无情的骗子。（变换字体）
他起身将椅子扔到了楼下。
他到公园坐在木凳上看松鼠，但松鼠没有出现。
06
下车后他打电话给林肯，约他一起去“黑桃K”。
今天酒吧里有乐队驻唱。鹿离还是选了上次的位子。
“今天酒水算我的，管够！”
“谢谢你来。”鹿离敬他。
“没拿我当朋友。”林肯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以后别说‘谢’字，干一个！”
两人对喝了几次后，林肯切入正题。“想得怎么样了？”
“我真不是唱歌的料。”
林肯一拍桌子，喊道：“就冲这个，走一个！”
鹿离稀里糊涂又跟他喝了一个。
“你听听。”林肯往台上指了指，“唱了些什么玩意儿！说实在的，我唱得比他还烂！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我们不在乎唱得好坏，关键是情怀，追求自由，找寻自我的情怀，青春的激情的不羁的——”
“情怀。”
“为青春走一个。”林肯的脸已经红得像是猴屁股。
鹿离感到太阳穴开始发胀了。他们俩的酒量都很差劲。
“那天你也见到我的演唱会了，很冷清，很狼狈，很失败，对吗？”
鹿离点点头。
“你就不能假装喝醉了摇摇头？”林肯转了转手腕上的骷髅手链，“但是，我很开心，我为我的梦想迈出了第一步。”他忽然用力拍一下桌子，吓了鹿离一跳，“我实在是受够了！”说完后他走上了台。
鹿离搞不清状况了。
林肯过去要了话筒，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嘿，你们好吗？我是大脚丫乐队的主唱林肯，接下来这首歌献给我的挚友。”林肯指向鹿离，“给我的朋友一些掌声好吗？他是我见过的世界上用回形针开锁最快的人，也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喜欢穿绿色套头衫的人，更重要的一点，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前去观看我演唱会的人，一首《坠落王国》献给他。”
吉他声再次响起。
“当黎明降临，我醒在何处，昨夜的伤痛已经远去，头疼欲裂的我，抱起吉他，浅唱起宿命……”
鹿离把刚碰到嘴的杯子放下了。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从一开始坠落身体就是后仰的。他把薇勒坠楼的过程在脑海中无限放慢。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她的膝盖，她的高跟鞋，她在空中的姿势，最后落地的一瞬。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笑容，每一个眼神，最后那句“快点，我等你。”再把记忆往前拉一下，她在房间里提着行李箱，那句“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鹿离喝了一大口酒。
一股迅猛的恐惧冲击了他的大脑。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他宁愿自己是错的。
如果那天下午，天台上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么他会是谁呢。
“这么晚才回来。”
鹿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去，发现良芥正趴在床上看着他。
她睡眼惺忪，裹着薄毯，一只脚蹬在墙上，另一只脚悬在空中，头发乱得像刺猬，眼皮上的眼影依稀还在。
“干吗这样看我？”她揉了下眼，打了个哈欠。
“你什么时候来的？”鹿离几乎感到震惊。
“我有钥匙。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啊，今天在图书馆看了一天的书，有点累，所以一来就躺床上睡了。”她换了一个侧歪的姿势，“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还满身酒气？”
“哦，我去和朋友喝了一杯。”
“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累。”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
“你的简历有回复吗？”良芥打开了电脑。
“你帮我看看。”鹿离发现沙发上的黑猫正一脸期待看着他，他一拍脑袋，“忘了给你买了！”
“什么？”
“猫粮。”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想着给我买东西。”良芥有点抱怨的意味，“有四封未读邮件。一封是垃圾邮件，一封是简历的自动回复，另一封是一家公司让你下星期去面试，我把地址和电话抄到便条上。”
良芥把便条贴到台式电脑的屏幕旁，“公交路线也帮你查了，不要忘记了，快去迎接你的工作生涯吧。最后一封呢，是来自于二十三号书店：尊敬的读者，恭喜您成为本书店的星期三幸运读者，除了店内所有书籍三折以外，您还可以免费参加每个月末的读书沙龙活动……你又买书了？让我看看。”
“被阿歪借去了。”鹿离随口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