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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彭家仲认识这个老红军何德才,在监狱现在还活着的几个老红军中,他的资历是最老的,也最有威望,胡玲玲把他请来,正是时候,心里一下明白了几分,连忙迎上去给他打招呼。

“小彭,我知道啦,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去看看。”何德才说完在胡玲玲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朝楼上走去,彭家仲和马洪扣紧随左右,做保护状。

老干部见彭家仲和马洪扣陪着何德才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何德才走到郑三旺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郑三旺显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垂着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立正!”何德才突然喊了一声口令。

郑三旺条件反射地立正,其他大部分老干部都齐刷刷地立正。

“收腹,抬头,两腿夹紧!”何德才挑剔地说,“年龄大了,就忘记自己是毛主席的战士了?毛主席的战士连立正都立不好,还算是好战士吗?”

“郑三旺!”何德才又突然大声叫了一声。

“到!”郑三旺也大声回答。

彭家仲突然想笑,却不敢笑,余光中发现几乎所有的老革命都面色庄重地立正站在那里,不由得心里肃然。

“你说监狱党委研究决定给党委成员虚报什么费发钱,你看到文件了?还是看到会议记录了?”何德才问。

“没有看到。”

“那你带头闹什么闹?”何德才质问。

“……”郑三旺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把头低下,但马上又昂首挺胸保持立正姿势。

“郑三旺!”

“到!”

“向右转,便步走,回家,好生反省!”何德才下达命令。

郑三旺有因年龄问题动作有点不伦不类了,倒也做得板有眼。

“现在,请王福全书记给我们澄清一下,究竟有没有这事儿,他是党委书记,我们都是党员,从组织原则上讲,要相信党,那么首先要信任我们的书记,所以,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我们就要……就要坚信没有这回事。”何德才说到这里,有点喘息,胡玲玲连忙拉过椅子要他坐下,他却摇摇头。

大家眼光齐刷刷地盯着王福全的脸。

王福全说:“没这回事。当然,至于有个别监狱领导是不是以接待为名虚报招待费,我以党委书记保证,马上调查,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王福全说完,何德才转身就走,在人们让出来的那条道上慢慢地走,脚步虽然很轻,此时却清晰而又笃定,就像当年坚定的长征脚步声一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老干部们自发地送他下楼,然后三三两两地回家,不一会儿,都消失在鹅毛般的大雪中。

彭家仲马洪扣还有胡玲玲送何德才回家。

快到红军院的时候,何德才坚持要下车,说要走回去。

大雪迎风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到处白茫茫一片,几乎辨不清道路。

何德才甩开胡玲玲的手,说:“你们回去吧。”

“老爷子……”彭家仲又上去搀扶着他。

何德才也不让他搀扶,说:“什么天气没见过?”接着叹息一声,“死不了……死了好,也该死了……”

说完他拄着拐杖,慢慢试探前行,佝偻的身躯,在大雪中显得异常渺小。

“彭监,马书记,去年刘老红军孙老红军去世后,这里就剩下何老红军,红军院越来越寂静了……”胡玲玲心酸地说。

彭家仲却感觉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高大的身影,他快步走上去,紧紧挽着他的手,动情地说:“其实,我们党委的确研究过那事……我心里有愧啊……不过,我向你、向毛主席保证,我会马上改正过来。”

何德才转头看着他,目光熠熠生辉,良久才说:“其实,小胡已经告诉我了,要不然我才不管你们那档子事呢……小胡说你跟其他领导不一样,嗯,我看行,有你,我放心啰。”

说完,他甩开他的手,依旧慢慢前行,像一只蜗牛。

白雪覆盖下的乡村,晃眼间,山峦、小溪、树、房舍都被积雪雕琢成一个模板,像那些困了累了的智者,静静地沉思。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像银蛇一般在山间盘恒,没有行人,也听不到鸟叫,死寂,沉闷,如果不是飘飞的雪花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一切的一切似乎更像废墟,久而久之,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

车子行进了2个多小时,蒲忠全开始频繁更换体位,以减轻沉闷和压抑感。

梅开蕊突然停车,说:“前面去不了啦,只能在这里下。过了这个山嘴就是你说的那地方。”

蒲忠全下车,走了几步,想到前面张望一下,饶是他打小在山野长大,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是令他直冒冷汗,于是连忙往后退,哪知却绊上一块被雪盖着的石头,摔了个四脚朝天,手慌脚乱地往起来爬,很是狼狈。

梅开蕊银铃般地笑起来。

“你还笑?要是往前倒一点点,我就曝尸荒野了……”蒲忠全拍打着衣裤上的雪,抱怨说。

“死不了,前面也就是两丈多宽的坎儿。”

“咦?”蒲忠全打量着梅开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开蕊转身朝山下凝视,良久才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那里有个犯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家里人的消息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他情绪很不对,今天反正值班,就想来他老家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

梅开蕊转身定定地看了看他说:“我们走吧,到前面去找个人家问问。”

“那车子怎么办?难道你放在这里?”

“不放在这里放在哪里啊?看来你不了解乡村,就是平日里也没人动,何况还是这恶劣的天气呢?”

蒲忠全不好意思地说:“惭愧惭愧……”

“怎么呢?”梅开蕊不太明白他的表情。

“我也是农民后代,却忘记了这一点,看来我的革命本色已经淡化了,要向你学习学习……”

梅开蕊扑哧笑起来,说:“我听这话感觉我像江姐一样。”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一个风尘女子怎么能像江姐呢?”

蒲忠全默然,此时说什么都不恰当。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山坳里找到一户人家询问冉金旺家人,说就在前面山腰处,沿着这条公路走,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是。

走了一段,他们感到路越来越难走,很多地方被积雪覆盖,根本找不到路的方向,好几次踩空,幸运的是都是些小坎小坑,只是跌倒在地上,无什么大碍。好在梅开蕊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两人手挽手摸索着前行。尽管这么小心翼翼,梅开蕊最终还是害怕了,站定说:“我实在不敢往前走了……”

“万里长征都要到吴起镇了,就这么前功尽弃?无论如何都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蒲忠全望着前面说。

“不成,我实在没有信心了,这样吧,我们暂回刚才那农户那儿,请他给我们做向导。”

蒲忠全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这么一小段路我们都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这样来回折腾,又要耽搁一个小时,怕是中午回不去了。”

“你不是说你今天值班吗?非得要这么急赶回去?”

“正因为值班,才要急着赶回去呢,我们这破工作,不出事你就是到爪哇岛去转悠一圈也没事,但要是出了事,你又不在岗,恐怕我就要蹲监狱了。何况今天是年三十,彭监曾说他今天要来,就算他不来,八成有监狱领导来视察,要是我不在,就算平安无事,这些当官的恐怕也要对我开展肃反运动。”蒲忠全解释说。

“喔,是这样子的……”梅开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样,我们沿着山体走,就算是沟沟坎坎,也摔不着,我探路,你跟着我。”

梅开蕊无奈,只好同意。

两人跌跌撞撞地前行,速度虽然加快了,但是走几步都要摔一跤,好在蒲忠全在前面先摔跤,梅开蕊就格外小心,尽管如此,梅开蕊也不时跌倒,到了冉金旺家的时候,两人都头发散乱,衣冠不整,特别是梅开蕊那身洁白的衣服,这时候都沾满了泥土、枯草,斑斑驳驳。

蒲忠全笑道:“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山鬼?”

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大雪更加猛烈起来,像无头的苍蝇一样狂舞乱窜,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都吞噬一样,红军院变得扑朔迷离,像沉睡中的千年古堡,陈旧、低矮,亦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孤寂、落寞。何德才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红军院那道斑驳沧桑的大门里,彭家仲依然久久地凝视着大门,他转身突然问:“如果监狱搬迁到青州,红军院怎么办?我担心何德才老红军……”

语气像是在询问,但更像是自言自语,马洪扣和胡玲玲都愣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马洪扣才问:“你确信我们一定能搬迁成功?”

彭家仲把目光从天际收敛回来,看了看他,没有言语,钻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胡玲玲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走过去把车门打开,示意马洪扣上车。

“老马,我突然想起你今天给我说的那句话……”彭家仲意味深长地说,但他似乎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这么说不太妥当,便急忙打住。

马洪扣见彭家仲没有说下去,便问:“你我今天说的话多了,那句话?”

彭家仲无意之间用余光瞟了一眼司机,没有说话。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胡玲玲捕捉到了,她对司机说你别忙开车,跟我去红军院拿个东西。司机下车,紧跟在胡玲玲后边,巴结地说胡主任,你说搬什么东西,我去搬就是了,外头多冷,你回到车里去吧。胡玲玲笑笑,没有吱声,走了一段,说我们就在这里呆10分钟再回去。司机疑惑地望着他。胡玲玲笑道你是领导的司机,久经沙场,这还看不出来?司机一脸茫然,傻傻地看着她。胡玲玲不再理会他,独自一个人低着头在雪地里踩来踩去,刻意聆听那吱吱嘎嘎的声音。

10分钟之后,胡玲玲回到车上,看见彭家仲目视前方,似乎在沉思,马洪扣表情像一张白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气氛显得很沉闷,于是想找个话题,转念又觉得不妥,两人正在气头上,弄不好他们都拿她当出气筒,于是把目光投向窗外,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车子快到监狱机关大门时,胡玲玲才说:“两位领导,前几天我跟厅里面几个领导吃饭时,他们聊了一个笑话……”

彭家仲和马洪扣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空姐走向正高声抗议的男人,男人喊,我要向这家航空公司抗议,我每次搭机都坐同一个座位,没电影看、甚至没有窗帘,害我连觉都睡不着!空姐说,算了吧,机长,别闹了!”

彭家仲笑了一下,也戏言问:“你是空姐,那谁是机长呢?是王书记还是我?”

“王书记是正机长,您和马书记是副机长。”胡玲玲说。

彭家仲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也一下子豁达起来,回头对马洪扣说:“老马,我们俩副机长别闹了,再闹就让小胡笑话了。”

马洪扣恍然大悟,看看胡玲玲说:“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还鬼灵精怪的,哈哈……”

“老马,上个月我说过在春节期间去看看外劳点的民警,我到蒲忠全那里蹭饭吃,下午回家,你呢?回办公室还是回家?”彭家仲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

“那走吧,我也去看看。”马洪扣说。

彭家仲便对司机说:“你回家好生与家里人聚聚吧,车子我来开。”

胡玲玲说:“哪能让领导开车,我也要到蒲忠全那里去,我来开。”

“你别开,你还有重要任务。”彭家仲说着,就下车坐到驾驶位置上。

“怎么?名花有主了?”马洪扣笑着问。

“我得向组织汇报吗?”胡玲玲反问。

马洪扣呵呵地笑:“如果你要汇报,我也乐意听听。”

“那等会儿我提醒一下蒲忠全,叫他在给你们汇报中加上这一条。”胡玲玲格格地笑,边说边拿出手机给蒲忠全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李家兴。

“怎么是你?‘二小’呢?”胡玲玲诧异地问,然后打开车门,走了几步,才追问道,“是不是出啥事了?”

李家兴说:“一切正常,蒲老大只是说要出去一趟,把手机交给我,说有领导电话来就解释一下。”

“出去一趟?也不至于换手机吧?难道……难道要去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胡玲玲脑筋飞速地运转,感觉很不寻常,便问:“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他没说。不过,他说要赶上回来吃中午饭。”

胡玲玲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彭家仲问:“蒲忠全没在监区?”

“在,在……只是这会儿出去办点事,临时的……”胡玲玲连忙说,她不想监狱长追问这个问题,怕造成对蒲忠全不好的印象,马上转移话题,“您刚才说我有更重要的事?”

“嗯,你把协调搬迁的事情给马书记汇报汇报。”彭家仲说完,就发动了车子。

“哎呀,两位领导,我平常说话就天一句地一句的,要我汇报,我还真怕说得颠三倒四的,马书记,你问我答,您看这样行不行?”胡玲玲很为难地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

马洪扣恢复了先前的表情,想了想问:“厅局主要领导是什么意见?哦,不包括刘德章厅长。”

“全国监狱布局调整,我们省没有列为试点,所以没有被提到厅局的议事日程,领导对双河监狱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支持,一种是暂缓。虽然存在着这两种态度,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大多数领导是持支持态度的,至于还有少数领导持反对态度,这很好办,只要彭监去同他们见见面,私下沟通沟通,厅局党委一定会在票面上百分之百支持的。”

“私下沟通沟通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确一点!”马洪扣依然毫无表情,语气直板板的。

胡玲玲看看彭家仲,又看看马洪扣,突然笑起来:“嗨,马书记,我不相信您不明白,要不,您就是业务不熟悉,嘿嘿……”

彭家仲笑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继续开车。

马洪扣似乎没有听见胡玲玲的话,按照他的思路接着问:“票表上百分之百的支持,又是什么意思?”

胡玲玲立即止住笑声,怪异地瞧着马洪扣,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抱怨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如果只是票面上的支持,关键不落实资金,要是我们贸然动起来,最后成了半拉子工程,怎么办?”马洪扣眉头紧锁,无限担忧地说,“我们监狱产业结构本来就很脆弱,经济运行本来就很不稳定,抗市场经济风险的能力很差,到那时,监狱本部大伤元气,民警职工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不仅我们这一届落得个劳民伤财的恶名,而且老百姓会猜忌这里面的腐败问题,你彭家仲就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

“你又来了!”彭家仲突然冒了一句,语气中责备的意味很浓。

“你不想听,我还是要说,我是纪委书记,这是我的职责!现在你知道群众怎么议论吗?说你彭家仲拿着他们的福利搞什么搬迁,耗费了200多万了,就像石头打到大海里,泡都没有冒一个。”

胡玲玲感觉到彭家仲明显减速了。

马洪扣接着说:“这次你的考评结果和今天的老干部集体讨说法,我认为并不是偶然的,我这么多年在基层工作,很了解群众的心态,人不患贫穷,患的是生存条件每况愈下,患的是不均、不公正。摸不着看不见的事情,就算你说得口干舌燥,他们是不会相信的。就拿今天的事儿说吧,正是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种心态,说白了,就是逼宫,让你知趣地离开。”

彭家仲突然把车停靠在路边,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低沉地问:“这个人是谁?”

车内默然,一片死寂,北风的吼叫隔着玻窗传来,好像穿越千年的呜咽,隐约而犀利。

胡玲玲感觉头很胀,还有点痛,这种气氛压抑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摇下玻璃,北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心里一下子明晰起来。

“马书记,如果彭监不搞搬迁,这些事儿就不会发生吗?”她问。

马洪扣看看她,若有所思,良久才说:“这个……这个我不能肯定。”

“我在双河监狱出生,在这里长大,从懂事那天起,我都知道某某……某某是不能惹的,惹了他们,你一辈子就甭想顺当。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好像不是共产党说了算,而是几个大家族说了算,就一个芝麻大的事儿,他们在半个小时内就可以集结上百人来闹。马书记,你当年刚当上纪委书记的时候,不是也有人邀约了几十号人在机关闹,扬言要去省城上访吗?”

马洪扣下意识地点头,胡玲玲的话似乎勾起了他那些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彭监来了仅仅半年,我们的收入是增长了还是减少了,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算术题,只需学会加减法就能算得清楚,小部分人收入减少了,这部分人的声音就成了主流?上半年我们办公室统计的招待费是257万,下半年呢?138万,减了多少?彭监前几天还对马文革强调,明年招待费还要压缩。就算不压缩,一年也要节约200多万。有人说,彭监搞搬迁耗费了200多万,就算这200万白白打了水漂,也同往年相比持平吧?”胡玲玲越说越激动。

马洪扣插话:“你说慢点,别激动,我听着呢。”

胡玲玲缓了一口气,语速放慢:“我大体知道这200万怎么花的,给省设计院预付了50万,争取改扩建专项资金花了10万,与地方政府协调选址花了15万,预付民警住宅征地费用100万,与省发改委、厅局等部门协调花费一些,其他还有逢年过节拜年等等。目前进展是,青州市委市府大力支持我们搬迁,尽管我们考察的民警住宅用地就在2环路内,他们表态特事特办,按照农村土地征用标准收取我们的征地费用,这样算起来,每亩就5万多元,70亩也就是350万。监管区用地属于划拨,他们已经研究了好几次,决定在距离我们考察的住宅区3公里的地方给我们调剂,那地方彭监多次去看过,你也去看过。说实话,现在只待监狱向发改委打报告,只要发改委一批,我们就可以动工了。”

彭家仲插话说:“之所以现在我没有在班子会上提出向发改委打报告,是担忧资金问题。我先考虑的是民警住宅,我们可以招标,让开发商来修,这样我们只需要支付大约总造价40%的资金,民警交得起房款的就交,交不起的,单位担保用房产作抵押到住房公积金中心按揭贷款,按照80平方米均价计算,每户每月承担的按揭大抵就是350元,就按照现在的工资水平,民警也是承担得起的。”

接着他忧郁地说:“目前,我唯一担心的是,修建监管区需要7500万元资金问题,就算煤矿资产处置变现,保守估计可以拿到3000万,拖欠建筑商1000万,那么还有3500万缺口怎么办?监狱不能像社会企业那样募集资金,还得靠上面,还得靠跑步‘钱’进,所以,胡主任你的工作至关重要……”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们的工作一定不能为少数既得利益的家族势力所左右,再困难,再艰难,就是丢了乌纱帽,我都要带领双河监狱冲出重围,这,不是我彭家仲在捞政绩,而是监狱大多数民警的心声!”

“我们的工作一定不能为少数既得利益的家族势力所左右!”这句话深深地撼着马洪扣,在他心里久久回荡,激昂,铿锵有力,也震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老马,我们一定不要被有些事、有些人的言论所蒙蔽,一叶障目啊,比如胡主任刚才讲的这些情况,我在党委会和行政会上都通报过,为什么连你都视而不见呢?这样我们会很被动,任何矛盾都是此消彼长,我想,只要我们的工作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代表大多数人的心愿,只要我们三个书记坚定了信念,那些既得利益小集团就会自然消亡……好了好了,扯远了,今儿是大年三十,还是不提不爽心的事情。”彭家仲话锋一转,轻松地笑了一下,又开车前行。

“你都不怕丢乌纱,我作为纪委书记,怕什么?!”马洪扣动情地说,“看来我们今天这一架吵得值得,可谓不打不相识啊!”

“我们早就相识,谈何不打不相识?这叫君子之交!”彭家仲心绪大好。

“好一个君子之交!”胡玲玲热烈地说,“那你们今天就是君子协定了额?谁不遵守,就是小狗!”

三人一起笑起来。

彭家仲说:“胡主任这话有点不严肃了,听你这话,我们两个像小孩一样?”

“我们不是在拉小帮派,你要是背离党的利益,我一样要跟你作对!”马洪扣认真地对彭家仲说,接着他转头又对胡玲玲说,“你这丫头,平常说话倒真是颠三倒四的,关键时候却有板有眼的,看来,彭监坚持用你是用对了。”

“传闻说马书记表扬的中干不超过7人,小女子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胡玲玲神采飞扬,模仿京剧的腔调说。

“尾巴别翘到天上去了,我还指望你拿回那3500多万呢。”彭家仲说。

胡玲玲吐吐舌头,马上收敛笑容。

“你怎么去争取?心里有没有数?有多大把握?”马洪扣问。

“这个……不好在马书记面前讨论,总之我尽力就是了,总之我不会让你们两位领导失望,总之……”胡玲玲觉得说话到头了,补充了一句,“没有了……”

马洪扣说:“我得提醒你,不要采取违法乱纪的手段,为了这几千万把自己填进去,也把别人拉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是是是,我一定牢记马书记的教导!”胡玲玲眨眨眼说。

彭家仲笑笑,开始一心一意地开车。

将近12点,彭家仲一行抵达外劳点。

外劳点前面那条小公路上的积雪在进进出出的车子辗压下,小公路已变得泥泞不堪,难以落脚,彭家仲他们只好踩着路边菜地边的积雪晃晃悠悠地前行。

李家兴在公路边迎接,胡玲玲明白蒲忠全还没有回来,心里暗暗着急。

“今天值班监区领导是谁?”胡玲玲对他使使眼色,假装问。

“是蒲监区长,他出去办事去了。”李家兴老老实实地回答。

胡玲玲无奈,只好照实询问:“那他带手机没有?”

“他和我交换了手机……”

彭家仲和马洪扣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有插话。

“号码是……嗯……”胡玲玲要了号码,随手就拨,然后摇头,“手机不在服务区……”

彭家仲问:“他去了哪里?”

“报告监狱长,蒲老大……哦哦……蒲监区长没有给我说他去哪里,只是说尽量在中午开饭之前赶回来。”李家兴似乎也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小心翼翼地报告,态度极为恭敬。

“身为监区主要负责人,又在值班期间,走哪里去不请示不汇报,还像话吗?”马洪扣眉头一下子锁起来。

其他监区副职都回家了,所以蒲忠全让李家兴临时帮他守一下。李家兴一年半载连监狱领导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本来都显得有些慌张,见马洪扣发怒,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胡玲玲见状,忙说:“彭监、马书记,蒲忠全八成遇到啥紧急事了……这样吧,我们先到监区去看看?李家兴,你还不带路?”

李家兴忙不迭地前面走,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手慌脚乱地爬起来,浑身是泥,发现帽子滚到菜地里,又一步一滑地拣起帽子,扣在头上,也不管帽子上的泥巴,样子很是狼狈。

犯人们正在进餐,8个人一组,在走廊、监舍、楼道拐角处就地围成一圈,闹闹嚷嚷,遍地狼藉。若想上楼,除非踩着犯人们的碗筷、菜肴。犯人们在民警的吆喝下,都齐刷刷地站起来,随即,碗碟打碎的声音陆陆续续地传来,余音未了,楼上一个混浊的音声传来:“又啥子了嘛?老子偏不站!”

李家兴听出又是冉金旺在撒野,于是喝道:“冉金旺,给我滚下来!”

半响,冉金旺才从二楼上探出头来,瞧了瞧,揉揉眼睛,又瞧瞧,一副二百五的样子,说:“李政府,下屁股的地方都没得,我怎么滚下来?要不,我从这跳下来?”

彭家仲和马洪扣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

胡玲玲知道,这两位领导度量再大,也忍受不了在犯人面前难堪,忙说:“彭监、马书记,我们先在办公室坐坐?”

“你就给老子跳下来!”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把彭家仲和马洪扣都吓了一跳。

所有的人都知道是蒲忠全回来了,放眼望去,蒲忠全拎着一袋什么东西,正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浑身泥泞。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越野吉普,吉普车斑斑点点,已看不出车身究竟是什么颜色。待他走近,彭家仲他们发现,脸上和头发上隐约还有青褐色的痕迹。

蒲忠全给彭家仲和马洪扣敬礼,然后仰起头,吼道:“冉金旺,你不是说要跳下来吗?有种你就跳下来给我看看。”

冉金旺萎萎缩缩地探头,挪揄地说:“老大,真跳呀?”

“叫他们继续开饭,叫冉金旺下来!”蒲忠全吩咐李家兴说,然后招呼彭家仲一行到办公室。刚进屋,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把胡玲玲拉到一旁,“狐狸,请你去把车子那位招呼一下。”

“你究竟到哪里去了?”马洪扣虎着脸问。

“我无组织无纪律,我接受批评……事情是这样的……”

“报告!”冉金旺在门外叫。

“在一边先呆着!”蒲忠全命令说。

“你先处理这事儿。”彭家仲想看看他的处置能力,于是说。

蒲忠全立即站起来说“是!”然后对门外喊,“冉金旺你进来。”

冉金旺慢慢走进来,瞧瞧屋子里的人,不安地站在那里。

蒲忠全把先前拧的那个袋子递给他,说:“你先打开看看。”

冉金旺有些疑惑,也有些迟疑,打开袋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包红枣、一包年糕、一小段香肠、一条天下秀牌香烟、两件新衣服和一件新棉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这些东西,目光慢慢变得呆滞,直勾勾地瞪着,像是捡到宝贝一样,抑或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彭家仲和马洪扣也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蒲忠全把手机录音打开:“旺狗子,妈好好的,好好的……呜呜……”

苍老而凄凉哭泣声,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脆弱得让人战栗,恍若一个母亲在奈何桥上回望乡里,呼唤儿子的乳名。

冉金旺哆嗦了一下,泪水哗哗地流过脸膛,他突然用力拍打胸膛,嚎啕大哭,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妈妈。

待他哭了一会儿,情绪稍稍平静一些,蒲忠全说:“你母亲的身体并不好,腿痛,走路很不方便。我照了几张相片,等我冲洗出来给你。”

冉金旺转向蒲忠全,一下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

蒲忠全一把拉起他,说:“你小子要是还有孝心就别在这磕头!”

冉金旺擦干眼泪,给彭家仲和马洪扣深深鞠躬,然后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转身就走。

“这人就是前次闹绝食的那个罪犯?怎么一回事?”彭家仲问。

蒲忠全说:“冉金旺情况两位领导都知道,从小流落江湖……不不不是……是流落社会,从第一次进监狱起,他自感没脸回家,如今都三十几个年头了,都没有光明正大地回去过,听他说只是在十年前晚上偷偷摸摸回去看过一眼老母亲。今天早上看到别的罪犯打亲情电话,与往年相比,他情绪波动很大,这个心结不给他解开,以后恐怕不好管了,我就找了一辆车子,去了他的老家……也不远,就80公里路的样子,本想来回顶多就3个小时,那知这鬼天气……”

“这事干得漂亮!但你身为监区值班领导,不假外出,要是出事怎么办?就像刚才,如果发展成群体性事件,后果会是什么,你想过没有?”马洪扣先肯定后批评,语气甚是严厉。

“是是是……我一定听马书记的话,加强纪律性,做一个合格的战士。”蒲忠全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点头哈腰地说。

“瞧你这熊样,哪像个人民警察的样子?人,只要遵纪守法,廉洁从政,就无愧于心,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需要作汉奸相,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杆。”马洪扣继续教训说。

“是!”蒲忠全立即立正。

“嗯,这才像话嘛。”马洪扣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彭家仲说,“我说完了,监狱长怎么处置他,我听你的。”

“孺子可教也。”彭家仲笑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我招呼先打在前头,要是你下次再犯这种低级错误,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洪扣说。

“是是是……我一定牢记马书记的教导,改正错误,做个好同志。”

“你就别先表决心了,两位领导就算是铁打的,我俩可不是。”胡玲玲挽着梅开蕊的手走了进来。

彭家仲和马洪扣扫了一眼梅开蕊。

“那你俩是金的还是铜的?”蒲忠全嬉笑。

胡玲玲说:“你没有听说过女人是水做的吗?别贫嘴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一行人刚出门,哪知林楚却赶了来。

蒲忠全假装没有看见她,招呼大家上车。

梅开蕊只好走到林楚身边说:“我们一起吧。”

“你陪他去的?”林楚拉着脸问。

“嗯?”梅开蕊点点头,“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自己!”林楚指着蒲忠全说。

“林大小姐,我现在有客人,你要是还没吃饭,就一起去吃,要是不愿意呢,请你别挡着路。”蒲忠全说。

“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今天就挡着路,怎么着?有本事把我关在里面?!”林楚指指监管区,挑衅地说。

蒲忠全没法,只好恶狠狠地盯着她。

“林楚,别这样,你们换个地方说话,怎么样?”梅开蕊觉得她这样胡搅蛮缠下去,蒲忠全颜面将放不下去,两人关系可能会更僵,于是劝说林楚。

林楚异样地看看她,讥讽道:“你算什么?凭什么来干涉我的事?”

梅开蕊明白她有所指,便默默地退开。

胡玲玲冷眼看着,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彭家仲和马洪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钻进了小车。

蒲忠全走到林楚身边,低声央求说:“别闹了,有天大的事,也要等我把客人送走再说,好么?”

林楚哼哼地说:“她也是你客人?”

蒲忠全明白她指的是梅开蕊,心里一下来气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不讲理?!不就一个婊子吗?你就这么护着她?究竟她是你的客人还是你是她的客人?”林楚挖苦地说。

“冉金旺!”蒲忠全突然吼了一声。

“到!”随着一声断喝,冉金旺从楼梯口跃出。

“你找几个人,把那辆车给我推到一边。”蒲忠全命令道。

“是!”冉金旺一招呼,呼啦啦来了10来个,一声号子,林楚的车子被推到路边,架在小沟上。

梅开蕊立即发动车子,走了。

蒲忠全只好上了彭家仲那辆车。

蒲忠全给梅开蕊打电话,没接,又给杜萌电话:“老兄,我叫人把林楚的车子掀翻了,麻烦你去画个句号……喂,具体情况你去问她……我可不是土匪,要真是土匪,那也是干革命的土匪……好了,不跟你啰唆了,我领导在场呢。”

挂了电话,他对胡玲玲说:“狐狸,你说个地方吧。”

胡玲玲就说了个地方,然后不再言语。

都不说话,蒲忠全感觉气氛不对劲,于是对胡玲玲说:“有什么新笑话没有?讲一个来听听?”

胡玲玲假装没有听见,把目光投向窗外。

“你和你同学咋回事?”彭家仲问。

“哦了,我在四监区那山上时,书信往来谈过朋友,后来她来过一次,回去就没有音讯。现在听说我们要搬迁到市里,又想找我,哼,没门儿。”

“哦?搬迁把我们民警的身份地位提高了。”彭家仲情绪一下好起来,“老马,看来我们得重视这个问题,现在与工人组成家庭的民警有很多,如果不加强引导,将来搬迁了,离婚率怕要大幅度上升,这也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啊。”

马洪扣说:“这个……我可是外行,不过还真得要重视。”

“马书记这么潇洒,当年不知道后面排着多少女子呢,还外行?”胡玲玲笑道。

“你个小妮子,别耍嘴皮子。我们这一代先结婚后恋爱,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了再说,还美其名曰试婚。这婚姻是可以试的?纯粹扯蛋,就是道德问题,找借口而已。”马洪扣说到这里,问蒲忠全,“你蒲忠全是不是先睡了人家?”

“没有……没有……我还是处长……”蒲忠全自感底气有些不足。

“哼,处长?你们男人不管不分老嫩,回家洗个澡,又都变成处长了!”胡玲玲不满地说。

几个人都笑起来。

“还是胡主任理论水平高,把质量互变规律用活了。”蒲忠全说。

大家又是一阵笑。

“笑话归笑话,蒲忠全你的爱情婚姻生活我们不干涉,但是作为国家公务员、人民警察,还是不要赶潮流为好,要端正爱情婚姻家庭观念,冷静正确处理恋爱过程中的矛盾,不要造成不好的影响。”彭家仲说。

蒲忠全听监狱长这么一说,心里愈加发虚,只是说:“是是是……”恍眼间看见梅开蕊站在街道中间,连忙喊停车。

胡玲玲把车停靠在路边,问:“啥事儿?”

蒲忠全下车,直奔梅开蕊。

与梅开蕊争执的,是马文革。

原来梅开蕊的吉普把他开的车擦了一下,马文革是认识梅开蕊的,为了逗逗她,于是故意刁难。

“噢?原来是马主任?”蒲忠全打哈哈说。

马文革看是蒲忠全,也亲热地过来握手:“你小子发财了,就忘记了你马哥哈。怎么?又要到哪里去潇洒?”

“我连毛主席都敢忘,就是不敢忘了你马哥哟……啥事儿,你们?哦了,这是我朋友。”蒲忠全指指梅开蕊说。

“哦哦,我说呢,她现在怎么那么拽,原来有你撑腰哈……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用赔了。”马文革瞄瞄梅开蕊,又看看蒲忠全,坏坏地笑着说。

“马主任,言重了言重了……我们正好要去吃饭,一起去。”蒲忠全说。

马文革大不满地说:“你小子没把我放在眼里吧?好像我是来蹭饭的样。你的饭局难吃,算了,我还是去找个路边馆子将就一下。”

胡玲玲走过来:“咦?我说放牛娃怎么跑这么快,原来是梅小姐在这里呢。”

马文革看到胡玲玲,心里一惊。

“哟?马大主任也在!怎么一回事?原来撞车了呀?”她围着车子转悠了一圈,“真撞了呀……”

“是呀,相见不如撞见,既然撞上了,大家就是缘分,我正请马主任一起会师呢。”蒲忠全知道他俩心里有芥蒂,连忙接过话来。

“马主任是何等人物,我们这旗子能打多久?怎么愿意与我们会师呢?”胡玲玲连讽带讥地说。

蒲忠全越发觉得她说话过头了,连忙打圆场:“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这叫近墨者黑,嘿嘿……”

“嘿嘿,嘿嘿,看你那个得意劲儿,好像捡到了金娃娃……管他红还是黑,先解决温饱问题。马主任,走吧,走吧,我可是真心实意的。”蒲忠全说。

马洪扣大概是等不及了,把头伸出车窗外喊:“蒲忠全,出什么事了?”

蒲忠全回头大声说:“就来,马上。”

马文革一看有马书记,便推想彭家仲肯定也在,于是干笑道:“那走吧,要不然好像我马文革真的举的是另外一面旗子。”

“开蕊,走吧,别扫大家的兴,好么?”蒲忠全很真诚地说。

梅开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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