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忠全咧嘴笑起来,把那一块钱扔了回去,哼着小调招的士。
老头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蒲忠全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暮色里,才晃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这年月,越活越迷糊了……”
蒲忠全来到高速路口,看看时间,估计还有20分钟的样子,便给郑怀远打了个电话,只是说有重要的事要给他做个汇报,郑怀远只是嗯嗯哼哼了几声,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这让蒲忠全感到不安,他担心要是郑怀远不给他这个机会,那该怎么办?于是又给胡玲玲打电话,胡玲玲说:“领导永远是忙的,也永远是大闲人,就看你找他什么事情。”
“你说我这事会让他变得闲还是忙?”蒲忠全问。
胡玲玲笑:“你喜欢69?”
“什么69?”
“人的智商正常标准值是70,这么幼稚的问题你也提得出来,I 服了 YOU!”胡玲玲又是一阵大笑。
“我在你面前经常处于69状态……管他呢,69就69吧,你帮我分析分析,我这心里没有底儿嘛。”蒲忠全说。
“好好,看在你经常在我面前处于69状态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你就跟郑怀远说心里闷得慌,想找领导说说心里话,工作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要提。你的明白?”胡玲玲美滋滋地说。
“哎呀,我的姑奶奶,我跟他说什么心里话哟?毛主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不是为难我吗?”蒲忠全直叫苦。
“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起文言文来了?是不是他老人家说的哟?”胡玲玲大笑。
这时,他看见谢本川走了过来,忙说,“谢本川来了,我挂了哈,晚上再向你汇报……”
“怎么请个客就像过大堂?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蒲忠全心里直骂娘,但笑脸迎上去说:“谢哥?你怎么来了?”
谢本川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蒲大监区长怎么想起请我们来着?日头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呀,看来谢哥对我又有意见,成见,成见!所以嘛,我们得沟通沟通。”蒲忠全说着,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进他衣袋。
谢本川伸手进去摸了摸,估摸了一下红包的厚度,眉开眼笑地说:“邓爷爷不是说关系也是生产力吗?什么是关系?沟通沟通就关系了嘛。”
“典型的厚颜无耻!”蒲忠全心里这样说,嘴上却是另外一番话,“就是就是,我只研究毛爷爷的话,没有研究邓爷爷的话,所以没能与时俱进,以前开罪了你,多担待,多担待。”
谢本川大笑:“言重了,言重了,我哪敢在毛爷爷、邓爷爷面前耍弯刀哟……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尽管说,老哥我办得到的立即给办,办不到的我拐着弯儿给你办。”
“眼前就有一桩,我刚才给郑监电话,可他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我这心里打鼓呢?老哥你得帮我说个好话儿。”蒲忠全故意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
“没事,保在我身上。我跟郑监十几年了,他的脾气我最了解。”谢本川拍拍他的肩膀说。
说话间,远远地看见郑怀远的车子出现在高速公路收费口,两人挥手示意,见车子直奔他们过来,便不约而同地拉紧脸,肃立,目视着警车。蒲忠全朝车窗敬了一个很不规范的礼,郑怀远打开车窗,半靠半躺在椅子上,目无表情地问:“什么事情,简短点!”
蒲忠全俯身,拼命挤出满脸的笑,低声说:“郑监,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郑怀远迟疑了一下,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蒲忠全说:“郑监很劳顿,本不该打搅你,但我这心里很憋闷,想找人聊聊,想来想去,想起你步行到我们四监区看望民警,亲自送李小小到医院的事,便想找你说说话……”
郑怀远显然有些意外,转头瞄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别处。
谢本川凑过来说:“老大,按照你的指示,我今天检查了他们的隐患整改情况,从检查来看,改进很大,相对于他们这里的监管硬件来讲,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看来他们眼里还是把你看得很重。我看你也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聊聊,舒缓舒缓压力,你看……”
“嗯……”郑怀远又拿眼瞄瞄蒲忠全,沉默了一下,才说,“那好吧,你俩上车。”
蒲忠全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郑监,我们打个的士,怎么样?”
郑怀远想了一下,便走过去对司机说:“你先回去,我在这里有个事情要办。”
蒲忠全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塞给司机一包玉溪。
司机打量着他,笑笑:“‘蒲二小’长大了哇?”
“在战火中重生,钢铁就是这么练成的,嘿……老哥,改天我请你喝茶。”蒲忠全笑嘻嘻地说。
司机拍拍他,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挖苦:“玉溪我收下了,喝茶嘛,就算了,把领导陪好,司机也就是这么练成的,理解理解。”
打发司机走后,谢本川戏说:“下面安排什么节目,就看你‘蒲二小’的啦。”
“我们安顿下来,洗漱一下,再吃饭,郑监你看怎么样?”蒲忠全征求郑怀远的意见。
“郑副监狱长现在一切听蒲监区长的安排。”郑怀远笑道。
“就是毛主席也我壮胆,我也不敢安排郑监你呐,不敢,不敢……”蒲忠全又摇头又挥手。
谢本川大笑。
郑怀远没有笑,表情变得木然,问:“既然毛主席都给你撑腰了,你为何不敢?”
谢本川打住笑声,看看郑怀远,又看看蒲忠全。
蒲忠全正色说:“我蒲忠全虽然在参加革命工作时丢过脸,但经过这些年战火的考验,已经成长为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取得了宝贵的革命经验,那就是现官不如现管嘛。”
郑怀远哈哈笑起来,拍拍他的后背,说:“孺子可教也,你小子,有前途。”
郑怀远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桌子上放了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百元大钞,便把蒲忠全叫进来,指指信封:“你给我来这个。”
蒲忠全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嫌少了,还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找我聊聊,说说心里话,就是这么说的?”郑怀远坐下来,把一只烟叼在嘴上。
蒲忠全连忙给他点火,慌张地说:“我我……一点小意思……没别的意思……”
“嗯,你坐。”郑怀远指指床说,“你老实告诉我,你可能听到其他监狱长收监区拜年费,或者其他什么费用,你可听到传闻说我郑怀远收过?”
蒲忠全想想,确实不仅不曾听到关于他收礼金之类的传闻,相反传闻说双河监狱就郑怀远不收这些,顿时汗颜,内疚地说:“郑监,我错了……”
“钱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有人把钱比喻成跳水的跳板,垒得越高,做动作的空间就越大,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原因。我郑怀远也喜欢钱,但是就是把全世界的钱全部给我,我郑怀远还是郑怀远,总不能就像牛顿说的,给我一个杠杆,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吧?所以,钱这东西,够用就行,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话又说回来,我郑怀远差你这几个钱?”郑怀远侃侃而谈,语气像老实,像学者,更像兄弟。
蒲忠全听得心里直翻腾。
他接着说:“你这钱,是你们风餐露宿挣回来的,既算是你们的,也算是监狱的,国家的,我能收吗?就是你私人的,我又凭什么收?收了我算什么?那跟强盗小偷有何区别?你蒲忠全我是了解的,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在监狱中层里面,还算得上洁身自好这一类,现在这种人很少了,正因为很少,所以更有发展的潜力和空间,我不希望你到了青州,到了城市,就被外面物欲横流所传染,甚至被同化,都这样下去,我们监狱以后就没有了精英分子,监狱还怎么发展?《监狱法》还怎么能不折不扣地被执行?”
一席话,说得蒲忠全热血沸腾,他打心眼里感到遇到了知音,心想胡玲玲他们可能对郑怀远有偏见。
“听你一席话,就像重读了十遍《******选集》,郑监,我为我的行为打心里向你道歉!”蒲忠全激动地说。
“言重了……呵呵……”郑怀远微笑着带着欣赏的眼神看着蒲忠全,说:“食色,性也,毛主席也不例外,我肚子在喊冤了,那我们就去吃点什么?简单点,够吃就成。”
按照原来的计划,吃晚饭叫梅开蕊带两个小姐来给他们做个“保健”,此刻,蒲忠全犹豫了,对郑怀远的看法又回到起点,甚至坚定的认为郑怀远并不是熊晓戈、胡玲玲他们说的那样,所以,到了餐厅,他征求郑怀远的意见之后,就简单的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瓶30年窖龄长城干红。郑怀远说,总书记说我们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30年有点长,就一年两年的吧。蒲忠全乐颠颠地跑去换了一瓶15元的来,心里觉得对郑怀远更加了解了,于是拿定主意不再安排梅开蕊带小姐过来。
蒲忠全给郑怀远和谢本川斟满酒,举杯刚要说话,被谢本川按住:“老弟,虽然说酒后吐真言,但郑监呢,不喜欢酒后话,酒过三巡,白的成了黑的,称兄道弟,没头没脑,没大没小,谁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所以,我这个做下属的,从来都不酒后汇报思想。”
蒲忠全点点头,放下酒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会儿倒不是做作给郑怀远看,而是从心底里佩服这位领导。
谢本川接着说:“你是外来户,虽说你在我们监狱工作有好些年头了,但是监狱的事情还是我们这些监狱子弟了解得深刻些,我就开肠破肚说几句,你听得进去呢,就算我们投缘,听不进去呢,就算我什么都没说。”
蒲忠全使劲点头。
“我今儿个收了你的红包,但我敢肯定,郑监没有收。”
蒲忠全错愕地看着谢本川。
谢本川笑笑:“你很困惑我为什么敢这么说吧?呵呵……就是因为郑监是个好领导,他懂得体恤下属,所以我在他面前是无所不谈。他在乎你这几个钱吗?说实话,徐总的公司赚的就够他们花了,可我们呢?就几个死工资,老婆娃儿还得养,所以郑监他体谅这一点,不时还接济我们。只是他经常告诫我们,不是啥钱都能收的,不要见钱眼开,把自己弄进去,从警察变成囚犯。你说这样的领导天底下有几个?”
蒲忠全向郑怀远报以由衷敬佩的目光。
“我知道你跟彭家仲关系不错,常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个是营盘?郑监、你和我,他不过是来镀金的,几年之后还是要回去的,就算是搬迁到了青州市,对于省会城市来讲,一样也是个山沟沟而已,人这东西,不会在意自己生存环境的恶劣,而在意生存环境越来越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留下的,死守营盘的,还不是你我这些人?”谢本川继续说。
蒲忠全也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而实际上这种议论在他的朋友、同事圈子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你呢,我们都知道你很能干,又很年轻,监狱未来的接班人,说具体一点,就是要接郑监他们的班……”
蒲忠全忙说:“这话过了一点,我哪有那……”
“你别打断我,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谢本川一脸严肃,看着他说,“我说这些话图啥?我今年都将近50的人了,只有个不值钱的党校文凭,上上不去,下来又不甘心,就私而言,不就是想跟着郑监这样的好领导图个安心吗?要是将来你真上去了,想起我谢本川来,也不至于为难我,把我发配去守门吧?”
谢本川说完,笑起来。
蒲忠全寻思如果自己说不会为难他,那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有做监狱领导的野心,于是跟着一起笑:“谢哥言重了,你把宝压在一个丢过牛的放牛娃身上,风险太大……”
“我没有摔碎过碗,不是因为我洗碗洗得好,而是我没有洗过碗;我在带班的时候跑过犯人,但并不意味着我就管理不好监狱。”郑怀远这时候插话了,“小蒲,当初党委讨论你任职时,有人提出过丢牛的事情,我当时就是这个态度!我呢,无意与谁,特别是彭监争什么,但是我是监狱子弟,我最了解监狱,凭心而论,失去了监狱这个平台,你我能干什么?你是本科生,有学历有文凭,糊口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像你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监狱子弟将面临着什么?或者,换个角度说,你现在还年轻,你要是再在监狱呆十几年,你还能适应社会吗?能在社会上取得好的谋生手段吗?所以,在监狱发展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
郑怀远叹息一声,情绪突然波动起来,提高了声音:“几十年的沉淀下来的抱负,监狱实在是不堪重负,如果我们再把赖以生存的那一点点资源卖了,我们一无所有地来到大城市,来这里看别人花天酒地?”
“我算了一笔账,按照目前青州市郊区的房价,我们就算自己修建,按照成本卖给我们的民警,每个家庭要欠债务6万多元,当然,我们可以申请办理按揭,但就目前的收入水平,民警平均也就是970多元,扣去每个月按揭300到400元,考虑到城市里的高消费因素,横向比较,我们的民警生活状况将大幅度下降,这支队伍还稳定吗?何况搬迁到城市里后,究竟从事什么产业,谁心里也没有底!”郑怀远接着说,语调中充满担忧。
蒲忠全明白他所指,就在上个月,彭家仲提出资产置换方案,要把煤矿转让出去变现,着手进行青州市民警生活小区建设。方案一出,监狱反响不一,反对者居多,目前还尚在论证之中。
“是啊,与其守着别墅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我宁愿在那山沟沟里住潮湿的瓦房。”谢本川感慨地说。
搬迁与不搬迁,在蒲忠全眼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如今没个态度又不行,毕竟郑怀远还看着自己的,于是嗫嗫嚅嚅地说:“郑监,这搬迁的事儿我还真没有寻思过,我一个王老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到哪里都一样,这是你和彭监他们思考的大政方针,我懒得去想,这几百号人吃饭问题都把我让得焦头烂额,也没功夫去想,我只是觉得,你发布命令,我马上执行,你说打哪个,我就带领犯人打哪个,我的工作就算做好了,呵呵……”
郑怀远爽朗大笑:“你这个蒲忠全,有人说你是彭家仲的人,我看不是。”
“污蔑,典型的污蔑!”蒲忠全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这个境地,卖身的想法都有了,哪还有心思关心监狱大事嘛。”
他转头对谢本川苦笑说:“谢哥,你不罚我款,我就是你的人!”
“有奶便是娘,这真是传言中的‘蒲二小’吗?”谢本川大笑。
“谢科长,上次那个考核你回去调整一下,鉴于四监区的实际情况,款就不罚了。”郑怀远说。
蒲忠全朝郑怀远敬礼:“那我就是郑监的人!”
“哈哈……”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在郑怀远的眼里,蒲忠全还是可以争取的,虽说四监区只是个麻雀,同其他监区相比地位、份量很轻,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在外劳这一块上,他说话举足轻重,罚款与不罚款,反正都是监狱的钱,只不过是变换了一种流动方式,能够让这种流动方式活起来,多争取一个支持者,何乐而不为呢?
蒲忠全更加开心,郑怀远这里不罚款了,而又在彭家仲那里借到4万,算起来白捡了8万不说,还把四监区与狱政线的关系理顺,这个结局是他没有意料到的,所以一下子兴奋起来,于是诚诚恳恳地陪郑怀远、谢本川吃饭,虽然没有闹酒,但郑怀远也着实喝了不少,按照谢本川的说法,他很少看到郑监这么喝酒了,这更让蒲忠全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饭间,梅开蕊打来电话:“好久把小姐带来?”
蒲忠全当着郑怀远的面不好说,便说一会儿给她电话。
谢本川猫着醉醺醺的眼说:“老弟,这酒就不喝了,我实在是不行了……”
“谢哥,你才40几,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怎么说不行看呢?来来来,我俩再端三杯。”蒲忠全也打着酒嗝说。
“岁月不饶人啰,想行也行不起来。前一段时间不是有个副厅长来讲廉政,他说人一辈子干那事总量欧洲人可以到达7000次,亚洲人就只有5000次,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节制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欧洲人,为了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去嫖小姐耍情人。可我算来算去,也还没有到5000次嘛。”谢本川嘟囔说。
在监狱领导面前说这些,蒲忠全暗暗为谢本川担心,偷偷瞄了一眼郑怀远。
郑怀远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愠色,反而哈哈大笑:“听说你小学二年级时候连1到10都数不准确,是不是数学底子差,没算准确,怕是早就成了欧洲人啰。”
“郑监,这可冤枉我了,怎么可能嘛,以前行头厉害的时候,政策形势不好;现在政策形势好了,可行头又不行了,我恐怕连原始人的标准都没有达到。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闹待遇低,说什么遇上改革开放,没有赶上国家的很多福利政策,是新中国最没落的一代,其实呢,我们才是新中国最没落的一代……”谢本川继续抱怨。
“……”蒲忠全看看他,又看看郑怀远。
“老弟,你这地盘上有正规的保健按摩店没有?这酒喝多了,不醒醒酒,明天怎么继续干革命哟?”谢本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独自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问蒲忠全。
蒲忠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看看郑怀远。
“哎呀,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做个正规的保健按摩,又不算违纪违法,郑监也坐了一天车了,早就腰酸背疼的,不去放松放松一下,缓解释放一下心理压力,明天怎么为党和国家工作,为监狱、为我们谋取福利?”谢本川毫不避讳地说。
谢本川是郑怀远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之一,蒲忠全见他这么说,又见郑怀远没有反对的态度,心里便明白了,于是对郑怀远说:“郑监,我认识个正规保健按摩院的老板,她那里有几个刚从医学院保健专业毕业的,技术一流。”
“噢?”郑怀远没有直接表示同意。
“她那里陈设虽然不错,但人多嘴杂,我叫她送过来两个,就在这酒店给你们做个医学保健,怎么样?”
“嗯,老弟你考虑得周到,比我有前途。喂,你可别只顾我们,你自己呢?也得来一个,有福同享嘛,嘿嘿……”谢本川拍拍他的肩膀说。
蒲忠全点点头说:“当然,当然……”然后看着郑怀远,“那,我就打电话了?”
“医学院毕业的?嗯,不错,不错,那就放松放松?”郑怀远说。
今天是大年三十,蒲忠全原本打算美美地睡到中午,迷糊间看到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亮,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起床,裹上大衣,慢慢朝监区走去。
昨晚蒲忠全组织召开了监区全体民警大会,安排春节期间的值班,每人发了6000元的奖金,监狱规定民警从初一到初七放假,罪犯则从初一休息到初三,由于连日来的风雪,蒲忠全决定从大年三十开始放假,安排单身汉和家住在市里的民警值班,让那些两地分居的民警提前一天回家与家人团圆,所以今天早晨监区没有了往日出工前的吵闹,显得异常宁静。
肆虐了一夜的大风雪,在黎明十分变得倦怠起来,风停了,雪花直直地落到地上,似乎只是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觉。踩在积雪上释放出的吱嘎吱嘎声音,脆生生的,有一种超然脱俗的韵味,雪花掩盖了砖厂的凌乱与粉尘,埋葬了养鸡场鸡粪,也掩没了进出这里那条窄窄的公路的泥泞,放眼望去,江村坝一下子变得清雅起来,洋溢着少女般的情怀,文静而带一丝羞涩,让人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欲望。
蒲忠全尽量伸长脖子,从天空到地平线,再到自己的脚下,慢慢地挪动着目光,似乎才发现这个地方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在他的思维中,江村应该是一个宁静、烟雾缭绕、飘渺婉约的地方,旅人放下沉重的背包,恬静地躺在地上肆意沉睡;抑或在夕阳如血的时候浅唱着心中的恋歌,在芦苇摇曳的河滩渐行渐远……
“最好还有个等待你的的女人……”
蒲忠全脑海里一闪,随即自嘲地笑笑。
虽然自己在嘲笑自己,但脑海里依旧闪过几个名字:胡玲玲、林楚、常佳薇、梅开蕊……
胡玲玲和林楚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常佳薇和梅开蕊怎么会闪现在脑子里呢?常佳薇是结了婚的,人家恩恩爱爱,海枯石烂的,梅开蕊明摆着就是一个卖身的女子,而且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上过的……
蒲忠全暗骂自己贱,拍拍脑袋,收敛心思,快步朝监区走去。
“今年春节谁先来看我,我就娶谁……”蒲忠全似乎中了魔咒,不由自主地继续妄想,“不过,得把林楚排开……”
就在他和林楚在市里偶遇之后,林楚咬定这是她一生中最最最美丽的邂逅,认定这个人就是她寻找的可以陪伴她一生的人,一个礼拜之后,她很狂热地把他按在床上。蒲忠全也显得很疯狂,可一觉醒来,他却倍感后悔。冷静下来,他寻思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悔意,可想来想去,总是漫无边际,抓不到脉络,有时候感到就要抓住了,突然之间像薄雾一般飘渺。快感、后悔、愧疚、渴望,就像一季的轮回,如同被诅咒了一般,周而复始,再后来,彷徨替代了愧疚,再后来,渴望消失了,再后来,只剩下渴望和快感……
“奶奶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咦?!老大,你起这么早干嘛?又要出工?”
蒲忠全抬头看是李家兴,便笑笑:“平常想睡得很,可今儿个怎么也睡不着……对了,你把你父母接过来没有?”
前几天他放了李家兴两天假,让他租房子,把一家老小全部接过来,并给李小小联系了学校,春节过后就在市里读书。
“昨天接过来了,离这里不远,喔,你瞧,就在那里,五楼,三室一厅,一年租金2600元,这不,两个老人还念叨着请你吃饭呢,小小也闹着要找你……明天是大年初一,我先预定了,你可别答应其他人。”李家兴揉揉眼睛,虽然显得很疲惫,但眼睛里闪烁着光亮。
“呵呵……好,好,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怪想念的。回去休息吧,然后领老人和小小出去好生转转,啊!”
李家兴连声诺诺,走了几步,转身又疾步走了回来,问:“老大,你说我们监狱真会搬迁到青州市?”
说实话,蒲忠全对于这个问题心里也没有底,按照胡玲玲的话说,目前虽然前期准备工作还算顺利,厅局主要领导意向性同意了监狱的搬迁动议,但毕竟没有形成决议,加之监狱班子意见特别是两个主要领导意见没有统一,民警中特别是有些老革命对这个问题持反对态度,所以不确定因素还很多。
“我想会的……”蒲忠全说。
“那我就放心了。”李家兴笑起来,满足地走了。
昨晚蒲忠全叮嘱监区值班室,今早推迟到8点打起床铃,让犯人们好生休息,没想到一到监区,犯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怎么一回事?”蒲忠全走进去问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说犯人们睡不着,想打亲情电话。
“那就打吧。”蒲忠全想了想说。
谁不想家啊?蒲忠全已经连续4年没有回家了,好不容易给父母通一次电话,母亲总是说家里的账减少了多少,估计再过三五年,就彻底还清了,别老往家里寄钱,留着钱找个媳妇,好久把媳妇带回来给妈瞧瞧?今年夏天,老妈问急了,说你不找我们可给你物色一个。蒲忠全还真怕她托媒人给他找个对象,到时候带到单位上来可怎么办?只好说找到了对象。在一个摄影店看见一张张柏芝的广告相片,于是跟老板讨价2块钱买下来,给父亲寄回去。没过多久,母亲乐颠颠地打来电话说这姑娘不赖,还可以,好久带回来看看,就是不知道她嫌弃咱们农村的环境不?而父亲呢?嘴上虽不直接说,但总是告诉他,在他刚出生时给他栽种的那棵松树又长高了多少多少。说得他心头酸酸的。昨天蒲忠全就在王亚敏那里领了6000元给父母寄回去,他寄出去的时候给乡政府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叫他无论如何在明天之前转告父母,给他们寄了6000元,今年春节又回不了家。虽然这笔钱年前他们是收不到了,但有了这笔钱,讨债的人也会心里安稳一些,不会在家里吵闹着不走。
值班民警大声喊:“一中队打亲情电话。”
犯人们山呼雀跃,一中队的犯人呼啦啦一下子在值班室门口排起了长队。
按照规定,只有表现好的罪犯可以享受在春节期间打亲情电话的,而且限时3分钟。蒲忠全考虑到外劳的特殊性,变通决定每个人都可以打,表现好的增加1分钟,其他不符合条件的则限时2分钟。虽然这个决定在班子中受到一些质疑,但却受到犯人们的强烈欢迎。
蒲忠全转悠了一圈,来到厨房。
十几个做厨的犯人正忙忙碌碌准备中午的大餐,突然见他到来,都放下手中的工具,垂手站立在原地。值班民警立即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
蒲忠全见他睡意朦胧的样子,不高兴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问题,保证吃熟、吃热、吃够标准!”值班民警习惯性地回答。
“我问的是大年三十的菜品!”蒲忠全加重了语气。
值班民警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厨房罪犯组长走过来报告说,所有的厨房罪犯昨夜3点就起床,到目前为止,除了还有30只鸡12只鸭子没有宰以外,18道菜的材料都已准备好了,请监区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让监区罪犯过一个丰盛的大年三十。
蒲忠全满意地点点头,朝其他犯人招手说:“你们都过来……”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慢慢掠过,“今天哪些人主厨?”
有几个犯人立即举手。
“我看你们这群人应该是监区技能最高的,连打杂的都是三级厨师,主厨的都是二级以上厨师,还有一个是特技厨师,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喔,就是在青州市最豪华的饭店都没有你们这等豪华的阵容……”
犯人们都笑起来。
蒲忠全也跟着笑笑,但马上收敛笑容,说:“往年监区穷,过年过节的没有几个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这个不怪你们,今年不同了,菜谱是你们集体商量的,材料也是按你们的要求选购的,要是依然像过去一样,要色没色,要味没味的,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你们都知道,每年大年三十监狱都有领导来,都要品尝一下过年饭菜,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得到监狱领导表扬的,给主厨的记一个功一个表扬,其他的记一个功;如果领导品尝了没有赞许的评价,罪犯普遍反映一般的话,你们都给我下中队去挖土方!”
蒲忠全满以为犯人会噤若寒蝉,不料罪犯组长同其他几个主厨的商议了一下,立正大声报告:“请监区长放心,别的不敢夸口,超过青州三星级酒店的菜品,我们敢保证!”
“好好好,这话我爱听,好好干,监区不会亏待你们的。”蒲忠全有点激动地说。
“只不过……”组长有些迟疑。
“说吧,还有什么要求?”蒲忠全一改刚才严肃的脸色,和颜悦色地说。
“他们都在……我们心里痒痒的……我们想借监区长的手机……”组长指指门外依旧迟疑地说,也许他也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满脸的不好意思。
“你们几个合起来诳我呢?严禁你们使用手机,你们想砸我饭碗呢?”蒲忠全沉着脸说。
组长忙说:“蒲监区长是金饭碗,到共产主义还早着呢,就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这犯罪恐怕是不能共产的,我们就是想砸也砸不烂哟……你是了解我们的,我们这些人到了这里有啥子想头嘛,不外乎吃饱饭,少挨点修理,然后才是减刑什么的,这一年到头的死抗着,可就是想家里人啊……”
“你别给老子装可怜,不过,你小子还有点理论水平,哈哈……好吧,破例一次,你们一个一个地给家里打电话,这手机今天就借给你们了。”蒲忠全把手机拿给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说:“哪能用你的呢?要是监狱领导打电话来,我怎么说?还是用我的吧,不过先说好,要是被监狱督察队逮到了,你可得给我勾兑。”
“好,就用你的,至于出什么问题,那不管我的事,我出了这个门,啥都不认,你们自己防着点,嘿嘿……”蒲忠全说完,就往外走。
值班民警愣了愣,随后对犯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的来,每人5分钟,组长给我站到门口边计时边望风。先说好,要是出了问题,我可不认。”
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政府,5分钟太短了,多说一会儿吧。
民警说都是长途,哪个给我电话费?
犯人们都说,我们AA制,每人给政府30块,怎么样?
组长说你们怎么这么小里小气的?30块就想打发政府?打发叫花子呐?这样,每人40块,说10分钟。要打的马上交钱,交钱。
犯人们都围过来,掏钱给组长。
组长把几百块钱交给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不接钱,说:“10分钟顶多就是10块钱,你们老爸老妈都住在外国?就是住在外国,也就是20多块钱嘛。怎么,想收买政府?”
组长满脸堆笑说:“这过年过节的,多余的就算给你老拜个年,你带我们整整一年,虽然说这厨房活儿累是累了点,但总该是个吃香的喝辣的地盘,以后各位弟兄还得要靠你罩着不是?这伙兄弟心里亮堂着呢,现官不如现管,都跟定你了,我们也知道你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儿,但实实在在是我们兄弟们一片孝心,你要是不收,大伙儿心里不踏实,干活都没劲儿,你们说是不是?”
犯人们都说是这个理儿。
值班民警斜睨着眼看看这伙人,慢悠悠地说:“干活没劲可不行,蒲老大刚才还下了死命令,你们到中队受罪不说,我也交不了差……”
组长把钱塞到他衣袋里说:“那就收下呗,老江不是提出三个代表么?你这是代表广大群众最根本的利益,典型的布尔什维克……”
犯人们都笑起来。
组长训斥说:“笑个屁?有啥好笑的?你,先来打电话,其他人都给老子干活去,要是达不到蒲老大的要求,今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犯人们一哄而散,各自干活去了,厨房里立即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蒲忠全刚从监管区大门出来,见王亚敏站在一楼,便问:“这么早?马上要回去了么?”
王亚敏说:“准备晚上回去……”
“怎么?有事?”蒲忠全见她犹豫的神情,便关切地问。
“也没啥事……就是……”王亚敏吞吞吐吐地说。
蒲忠全奇怪地看着她:“往日风风火火的,今儿是怎么啦?说吧,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亚敏受到鼓舞,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想去见见他的父母……”
“你的意思是要张景然回家?”蒲忠全皱皱眉头。
“我知道我的要求过分了……”王亚敏忧郁地说。
蒲忠全端详着她,她立即避开他的目光,嗫嗫嚅嚅地说:“我……唉……如果你为难,那就算了吧。”
说完,转身低头就走。
“亚敏……”
王亚敏立即转身,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蒲忠全清楚,他是没有批准罪犯离监探亲的权力的,且不说出什么事他要承担全部责任,就是不出事,万一被当地公安机关或者检察机关盘查到了,他至少得受到很严厉的处分。原本想解释几句,安慰几句,劝她早点回家,可看见她这样热切期盼的眼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下午5点以前必须归队……”蒲忠全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王亚敏眼圈一下子潮湿了,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点点头。
蒲忠全把二楼的值班民警叫下来说,你把张景然叫出来,到市里去一趟,我签带。值班民警问事由怎么写。蒲忠全说就写采购。
不一会儿,张景然从楼上下来,蒲忠全便往公路上走,王亚敏连忙跟上,张景然也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
三人来到大街上,张景然朝蒲忠全深深地鞠躬。
蒲忠全没有理会张景然,扭头便往回走。
“监区长……”
“走吧……”蒲忠全头也不回地朝后摇摇手。
张景然连忙跑过来,说:“冉金旺情绪不大对劲,问他也不说,我估计是想他老妈了……”
蒲忠全没有吱声,只是脚步加快了,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刚走到监区外的那条小公路上,就听到冉金旺怪叫声,他跑步上二楼,犯人们纷纷朝两边让开,他径直跑到冉金旺住的三楼。
冉金旺正抓住罪犯肖仕俊的领口,把他抵在墙上,面目狰狞地对值班民警和其他罪犯咆哮道:“你们别过来,过来老子就掐死他,老子今天就是要收拾他,怎么着?”
“你奶奶的又发什么母猪疯?”蒲忠全喝道。
冉金旺见到蒲忠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放开肖仕俊,整个身子萎缩到地上,低头喘粗气。
“怎么一回事?”蒲忠全虎着脸问。
“你说,怎么回事?”值班民警指着肖仕俊。
“轮到他给家里打电话,管教叫我去喊他,喊了几声,他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推他,他起来就把我领口封了,我也没做错什么呀?”肖仕俊委屈地说。
蒲忠全拍拍肖仕俊的肩膀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去吧。”
“监区长,我真没有还手,要是还手,我还能让他一直封我领口?要是扣了我的改造分,那我就冤枉死了。”肖仕俊接着解释说。
“扣不扣分,政府还要你来教?”蒲忠全不耐烦地说。
肖仕俊吐吐舌头,快步跑开,远远地站着朝这里张望。
连续的风雪,粉尘、衰败、破落的墙体那落寞的灰暗色调,还有那刺鼻的硫磺味和烧蜂窝煤四处弥散的呛人的煤烟味儿,都被大雪严严实实地捂盖起来,双河监狱一下子显得很单调,远山近舍,银装素裹,唯有东西两溪碧玉般地悠然而至,亮水凼便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将白雪皑皑的高山弯弯曲曲地搂抱起来,往日巍峨崔嵬的悬崖和山峰一下子变成了婴儿,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亮水凼的怀里,随着碧蓝的水波摇摇摆摆,像是沉睡在温暖的摇篮里一般……
于是,这里被还原成一幅宁静淡泊又蕴含厚重的农耕文明的水墨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