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0307400000019

第19章 中秋节

——胡也频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署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觉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再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最快乐里的日子。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毯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葫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葫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这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喜欢,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的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大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一那末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激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因了一根纸捻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好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燕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抄,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得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那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的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问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同类推荐
  • 还差那句我爱你

    还差那句我爱你

    1.十年情感,是虐情还是孽缘。十年里他对她嘘寒问暖,可以说护她成宝,可一句话让她死心如灰,“不管我跟了多少人女人在一起,我最后选择结婚一定会是你,你一直是我心里最美好的那个女孩”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放……
  • 多少往事烟雨中

    多少往事烟雨中

    人去了,情还在,千言万语,道不尽,使它往事随风矣!
  • 我们女生的命运

    我们女生的命运

    我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妈妈,从哪方面说起呢……
  • 你还单身吗

    你还单身吗

    美艳动人的林苗,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没有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他……她无法接受渣男的背叛,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家!不知道是无聊,还是内心空虚?她开始上网,认识了一个叫忘忧草的男人王晓峰!之后,发生了许多恋恋不忘的事……从此,她不再孤单,也不想再结婚,就这么单身吗?为什么?
  • 爱仍然存在于你

    爱仍然存在于你

    “太阳与月亮可能永远也不会同时出现,可是它们也仍然存在于彼此的世界里。”有一天,校园记者来到林末月所在的学校。“你好同学,请问马上就要毕业了,你的愿望是什么?”林末月低下头,眼底满是水雾“希望我家小太阳,永远不要忘记我吧……”远处一身黑衣男子看着前面的女子,微微挑起嘴角,“傻瓜,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外冷内热学霸月×含情脉脉校霸阳。(我们的故事,从那天开始)
热门推荐
  • 女鬼报案

    女鬼报案

    他是香港警司最无用的警察,人称渣男。有天却接到陌生女人来电,莫非午夜凶铃真实再现?他可不相信!可这接二连三的奇案怪案,都被他轻松侦破,他瞬间成为香港警界炙手可热的大佬!而那幕后推手,竟真的是“女鬼”!
  • 前世狐族

    前世狐族

    狐族自古以来便不受人尊敬,直到她的出现,狐族才得以振兴。曲九大战是仙界与妖界三千多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战争,本是低阶灵物,靠吸取人精气才得以壮大的妖界,原也不是仙界的对手。奈何妖王元纪有幸得一上古宝物—流元珠。此物吸天地之灵气幻化而成,威力之大可震四海八荒,因而仙界屡战屡败,只得化攻为防。曲九三千一百年,狐族一小卒家中,一名女娃降世。出时,四周金光闪烁。寒冰冬季,竟万花齐放。因此等异象,所以取名务汴,即务变,万物异象之意。务汴幼时,灵力就非同寻常,又天资聪颖,所到之处,竟是万花齐放、百鸟争鸣,混浊之处即可变清明净地!曲九大战,务汴立下汗马功劳,狐族因此得以振兴!后因务汴和天少黎瑾秋琴瑟相好,所以所以天帝天后赐婚。婚定惊蛰之时,婚行七日,举天同庆,封天妃之为!三年后诞下长女,姓黎,名萧,字元真。狐族颜面大增,直升入天界六族之首。受万族敬仰,因此改族名为鬼狐。
  • 命运邀请函

    命运邀请函

    在龙蛇混杂的都市之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是他们却因为一张邀请函而聚到了一起。一张古朴暗黑的邀请函,如同噬人深渊巨兽,众人面对着这一纸之邀,是去抑或留?而等待他们的将是…
  • 石田衣良作品6:灰色的彼得潘

    石田衣良作品6:灰色的彼得潘

    《灰色的彼得潘》是石田衣良“池袋西口公园”系列第六本,包括四个故事:“灰色的彼得潘”、“与野兽重逢”、“站前无照托儿所”和“池袋凤凰计划”。这本书延续了石田衣良一贯的风格,曲折的故事和丰富的都市时尚元素,加上冷调暗暖的笔法,可读性极强。本书中的四个故事个个精彩,而且都揭露了重要的社会问题。“灰色的彼得潘”讲了一个以偷排挣钱的少年被人勒索的故事;“与野兽重逢”讲的则是复仇与和解,以及怜悯与宽容;“站前无照托儿所”讲的则是日本酒店小姐的孩子的抚育以及恋童癖问题;主打的“池袋凤凰计划”东京警署以精华街头风气为名,清除外国人,结果造成了整个池袋的凋敝,充满了对边缘人群的真实关切。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偷天元武

    偷天元武

    一块被抛弃的大陆,一个乞丐,想要偷天,途径海上数十国,陆地武斗,海空猎兽,终于到达主大陆,我命由我不由天。
  • 晚安,军少大人!

    晚安,军少大人!

    遇到他前,她每天只想上他,上他,上他!遇到他后,她每天想方设法地躲他,躲他,躲他!
  • 第五人格逸事

    第五人格逸事

    一本关于第五人格游戏的荒诞趣味小说,保持一周至少三更,内容时而现实,时而荒诞,时而残酷,时而治愈,男生可以看,女生也可以读。笔者为新手作家,笔法还尚欠,还希望大家能够多指教!还有哦,此作品人物形象不全依据游戏内容,请有度代入现实中的游戏情感。
  • 尘寰序

    尘寰序

    他,玩世不恭的王爷;他,不苟言笑的将军。她,尊贵高雅的公主;她,百里挑一的冷美人;她,为兄长报仇的异国人。爱恨情仇,红尘滚滚,何去何从?
  • 斗破之武动大主宰

    斗破之武动大主宰

    在大千世界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这里原本树木茂盛,突然天空一道惊天之雷打落而下,覆盖住地面,随后这里便是烈火燎原,并且狂风大作,就这样,这般景象在一个数百里的范围之内持续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开头先写一些《大主宰》里的,之后便是斗破,武动,再回归大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