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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柚子

——鲁彦

秋天,是萧瑟的秋天,枪声恩惠的离耳后的第三天,战云怜悯的跨过岳麓山后的第三天。

我忧郁地坐在楼上。

无聊的人,偏偏走入了无聊的长沙!

你们要恶作剧,你们尽去作罢,你们的头生在你们的颈上,割了去不会痛到我的颈上来。你们喜欢用子弹充饥,你们就尽量去容纳罢,于我是没有关系的。

于我有关系的只有那岳麓山,好玩的岳麓山。只要将岳麓山留给我玩,即使你们将长沙烧得精光,将湘水染成了血色——换一句话说,就是你们统统打死了,于我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能力可以阻止你们恶作剧,我也不屑阻止你们这种卑贱的恶作剧,从自由论点出发,我还应该听你们自由的去恶作剧哩。

然而不,我须表示反对,反对你们的恶作剧。这原因,不是为着杀人,因为你们还没有杀掉我,是为着你们占据了我要去玩的岳麓山,我所爱的岳麓山。

呵,我的岳麓山,相思的我的岳麓山呀!

自然,命运注定着,不论哪家得胜,我总有在岳麓山巅高歌的一天,然而对于我两个朋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事,我总不能忘记你们的赐予。

他们是同我一样的第一次到你们贵处来,差不多和我同时踏入你们热气腾腾的辉煌的邦国。然而你们给他们的赐予是什么呢?是战栗和失色!可怜的两位朋友,他们平生听不见枪炮声,于是特地似的跑到长沙来,饱尝了一月,整整的一月的恐怖和忧愁。

他们一样的思慕着岳麓山,但是可怜的人,战云才过岳麓山,就匆匆的离开了长沙,怕那西风又将战云吹过来。咳咳,可怜的朋友,他们不知道岳麓山从此就要属于我们,却匆匆的走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长沙,连脚尖触一触岳麓山脚下的土的机会也没有,这是何等的不幸呀!

……

我独自的坐在楼上,忧郁咬着我的心了。我连忙下了楼,找着T君说:“酒,酒!”拖着他就走。

未出大门就急急的跑进来了一个孩子,叫着说:“看杀人去呵!看杀人去呵!”

杀人?现在还有杀人的事情?“在哪里?在哪里?”我们急急的问。

“浏阳门外!”

呵,呵,浏阳门外!我们住在浏阳门正街!浏阳门内!这样的糊涂,住在门内的人竟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杀人场——刑场!假使有一天无意中闯入了刑场,擦的一声,头飞了去又怎样呢?——不错,不错,这是很痛快的,这是很幸福的,这绝对没有像自杀时那样的难受,又想死,又怕死!这只是一阵发痒的风,吹过颈上,于是,于是就进了幸福的天堂了!

一阵“大——帝”的号声送入我们的耳内,我们知道那就是死之庆祝了。于是我们风也似的追了去,叫着说:“看杀人呀!看杀人呀!”

街上的人都蜂拥着,跑的跑,叫的叫,我们挽着手臂,冲了过去,仿佛T君撞倒了一个人,我在别人的脚上踏了一脚。但这有什么要紧呢?为要扩一扩眼界——不过扩一扩眼界罢了——看一看过去不曾碰到过,未来或许难以碰到的奇事,撞到一二个人有什么要紧呢?况且,人家的头要被割掉,你们跌了一交又算什么!托尔斯泰先生说过,“自由之代价者,血与泪也。”那末,我们为要得到在这许多人马中行走的自由,自然也只好请你们出一点血与泪的代价了。

牵牵扯扯的挽着臂跑,毕竟不行,要去看一看这空前的西洋景——不,这是东洋景,不得不讲个人主义,我便撒了T君拚着腿跑去。

测阳门外的城基很高,上面已站满了人,跑上去一看,才知道刑场并不在这里,那一伙“大——帝”着的兵士被一大堆人簇拥着在远远的汽车路上走。

“呵,呵!看杀人,看杀人呀!”许多人噪杂的嚷着,飞跑着。

这些人,平常都是很庄严的,我从没有看见他们这样的扰嚷过。三天前,河干的枪炮声如雷一般的响,如雨一般的密,街上堆着沙袋,袋上袋旁站着刺刀鲜明的负枪的兵,有时故意将枪指一指行人,得得的扳一扳枪机,他们却仍很镇静,保持着庄严的态度,踱方步似的走了过去。偶然,有一个胆怯的人慌头慌脑的走过,大家就露出一种轻笑。平常我和T君跳着嚷着在街上走,他们都发着酸笑,他们的眼珠上露着两个字:疯子!现在,现在可是也轮到你们了,先生们!——不,我错了,跳着嚷着的不过是一般青年人和小孩们罢了,先生们确实还保持着人类的庄严呢;

我和T君跟着许多人走直径,从菜田中穿到汽车路上。从人丛中,我先看见了鲜明的刺刀,继而灰色的帽,灰色的服装。追上这排兵,看见了着黄帽黄衣,挂着指挥刀,系着红布的军官们。

“是一个秃头!是一个强壮的人!”T君伸长着头颈,一面望着,一面这样的叫着说。

“在哪里?在哪里?”我跑着往前看,只是看不见。

“那高高的,大概坐在马上,或者有人挟着走吧,你看,赤着背,背上插着旗!——呵,雄赳赳的!

“唔,唔,秃头,一个大好的头颅!”我依稀的从近视镜中望见了一点。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汉!”

忽然,在我们前后面跑的人都向左边五六尺高的墓地跳了上去,我知道到了。

“这很好,杀了头就葬下,看了杀,就躺下!来罢,来罢,朋友,到坟墓里去!”我一面叫着T君,一面就往上跳。

“咦,咦,等我一等,不要背着我杀,不要辜负了我来看的盛意,不要扫我的兴!”我焦急的暗祷着,因为只是跳不上那五六尺高的地方。

“快来,快来!”T君已跳上,一面叫着,一面却跑着走了。

“咳,咳,为了天下的第一件奇事,就爬罢,就如狗一样的爬吧!”我没法,便决计爬了。毕竟,做了狗便什么事情都容易,这五六尺高并不须怎样的用力,便爬上了。

大家都已一堆一堆的在坟尖上站住,我就跑到T君旁边,拖着他的臂站下,说:

“要杀头了!要杀头了!”

“要杀头了!要杀头了!”T君和着说。

我的眼用力的睁着,光芒在四面游荡,寻找着那秃头。

果然,那秃头来了!赤着背,反绑着手,手上插着一面旗。一阵微风,旗儿“轻柔而美丽的”飘扬着。

一柄鲜明的大刀,在他的后面闪烁着。

“他哭吗?他忧愁吗?”我问T君说。

“没有——还忧愁什么?”T君看了我一眼。

“壮哉!”

只见——只见那秃头突然跪下,一个人拔去了他的旗子,刀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好!”的一声,秃头像皮球似的从颈上跳了起来,落在前面四五尺远的草地上,鲜红的血从空颈上喷射出来,有二三尺高,身体就突的往前扑倒了。

“呵,咳!呵,咳!……”我和T君战栗的互抱着,仿佛我们的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不,不要这样的胆怯,索性再看得仔细一点!”T君拖着我,要向那人群围着的地方去。

“算了罢,算了罢,”我钉住了脚。

于是T君独自的跑去了。

“不错,不错,不要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念头一转,也跑了过去。

人们围着紧紧的,我不敢去挤,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望了下去:有一双青白的脚,穿着白的布袜,黑的布鞋,并挺在地上,大腿上露着一角蓝色的布裤。

“走,走!”有人恐怖的喝着,我吓了一跳,拔起脚就跑。

回过头去一看,见别人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我才又转了回去,暗暗埋怨着自己说:“这样的胆怯!”

这时一个久为风雨所侵染的如棺材似的东西,正向尸身上罩了下去,于是大家便都嚷着“去,去”,走了。

“呵,咳!呵,咳!”我和T君互抱着,离开了那里,仿佛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有一只手,红的手,拿着一团红的绳子,在我们的眼前摇过。

重担落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脚拖不动了,我们怕在坟墓里,也怕离开坟墓,只是徐缓的摇着软弱的腿。

“这人的本领真好,只是一刀!”有一个人站在坟尖上和一个年轻的人谈论着。

“的确,的确,这人的本领真好,这样的一刀痛快得很,不要一分钟,不要一秒钟,不许你迟疑,不许你反悔,比忸忸怩怩的自杀好得多了。这样的死法是何等的痛快,是何等的幸福呀!”我对T君说。

“而且光荣呢,有许多人送终!”T君看了我一眼说。

“不错,我们从此可以骄傲了,我们的眼睛竟有看这样光荣而幸福的事情的福气!”我说。

“然而也是我们眼睛的耻辱哩!”T君说,拖着我走到汽车路上。

路的那一边有几间屋子,屋外围着许多人,我们走近去一看:前面有一块牌,牌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横书着“罪状”二字,底下数行小字:

查犯人王……向……今又当军事紧急……冒充军人,入县署强索款项。

……斩却示众!……

“呵,他还与我同姓呢,T君!”我说。

“而且还和你一样的强壮哩!”T君的眼光箭似的射在我的眼上。

我摸一摸自己的头,骄傲的说:“我的头还在我的颈项上呢!小心你自己的罢!”

T君也摸了一摸,骄傲的摇了一摇头。

“仿佛记得许多书上说,从前杀头须等圣旨,现在县知事要杀人就杀人,大概是根据自由论罢。这真是革命以后的进步!”我挽着T君的臂,缓缓的走着,说。

“从前杀头要等到午时三刻,还要让犯人的亲戚来祭别,现在这些繁文都省免了,真是直截了当!”T君说。

“真真感激湖南人,到湖南才一月,就给我们看见了这样稀奇的一幕,在故乡,连听一听关于杀头的新闻也没有福气!”

“这就是革命发源地的特别文化!——哦,太阳看见这文化也羞怯了,你看!”T君用手指着天空。

西南角的惨淡的云中,羞怯的躲藏着太阳。

“看见这样灿烂的湖南,谁敢不肃静回避!”

“呵,咳,怎么呢?我走不动了!”T君靠着我站住了。

“是不是你的脚和他的一样青白了?”我说。

“唔,唔……”T君又勉强的走了。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一个湖南有名的音乐家在浏阳门外碰到我们。

“看东洋景——不,湖南景,杀人!”我们回答说。

“难过吗?”

“哦,哦……”

“回去做一个歌来,填上谱子,唱!”他笑着说,走了过去。

“艺术家的残忍!”T君说。

“这不算什么,”我说,“我回去还要做一篇小说公之于世呢!”

“这什么价钱?”路上摆着担柚子,我拿起一个问卖柚子的说。

“四个铜子。”

“真便宜!湖南的柚子真多,而且也真好吃!买一二个罢?”我向T君说。

的确,柚子的味道真好,又酸又甜,价钱又便宜。我和T君都喜欢吃酸的东西:今年因为怕兵摘,所以种柚子的人家在未熟时就都摘来出卖了,这未成熟的柚子酸得更利害,凑巧配我们两人的胃口,我们到湖南后第一件合意的就是这柚子,几乎天天要吃一个。

“你说这便宜的东西像什么?”T君拿起一个,右手丢起,左手接下,说,“又圆又光又便宜!”

呵,呵,这抛物线正如刚才那颗秃头落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放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拔起脚步就跑。

“湖南的柚子呀!湖南人的头呀!”我和T君这样的叫着跑回了学校。

“你还要吃饭,你的头还在吗?”吃晚饭时我看着T君说。

“你呢?留心那后面呵!一霎那——”

我们都吃不下饭去,仿佛饭中有一颗头,带着鲜红的血。

“这在我们不算什么,这里差不多天天要杀人,况且今天只杀了一个!”坐在我们的对面一个人说。

“呵,原来如此,多谢你的指教!”

“柚子呀,湖南的柚子呀!”T君叹息似的说。

“这样便宜的湖南的柚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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