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再次麻烦学生会的人。因为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他们也从未通知过我任何活动。或许因为他们都是研究生,而把我归到台湾香港的本科生那一类去了。
搬家那天,我借用了附近超市的购物手推车,来回两趟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到新的住处。第三趟取了我的自行车。从旧住处到新住处,勉强可以徒步到达,但来回三趟还是花掉整整一白天的时间。
我走得并不快。自小学一年级以来,我从未参加过长跑,所以耐力有限。
于是那晚,在中国楼打工的时候,我便显得有些动作迟缓了。但中国楼的生意并没有因我的迟缓而变得清淡,不到七点,门口等座位的客人已排成长队。
我快步为客人添水,飞奔着去厨房里端菜。
那晚,厨房门口的地毯显得格外油滑。我料想有人会在那上面出事。
不出所料。但出事的人是我。我懊恼我本注意到了那片地毯,况且还对出事早有预料。可惜没有时刻记在心上。
我滑倒时肋骨硌在硬塑料桶的边沿上,手中的一碟银丝卷散至厨房的各个角落。
我顾不得银丝卷。我已疼得涕泪交流,在地上缩成一团。老板娘今夜出奇的仁慈,她没有大发雷霆,却派人送我去医院。
送我的男孩叫阿文。我坐在他车里呻吟的时候,他还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犹如生命垂危,阿文来不及换去制服,只随手抓了他的黑色皮衣扔在车后座上。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阿文的车子如蜗牛般爬行。在到达医院之前,我虽仍不能扭动身体或是抬起手臂,肋部却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疼痛了。
阿文开车的样子很专着,额头上浮着一层汗水。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渐渐觉得舒适了。
他身上的奶白色衬衫微微散发着厨房的味道。我虽痛恨那股味道,却仍觉那身衣服格外的精神。
我有些不忍打扰阿文。
但他在为我开车。我想我必须打扰他。我必须请他把我送回住处。我不能去医院,我的医疗保险是最简陋的一种,看一次急诊便会倾家荡产。
我不知道应该使用国语还是英语。我发现,在中国楼打了几个月的工,我还从未曾和他讲过话。
他鼻梁上架的黑色细边眼镜和额上一屡被汗水浸湿的直直的黑发鼓励了我,我决定使用国语。我说:“我想我没事儿了,不用去医院了。谢谢。”
“你确定吗?”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他询问的语气很是关切。他的声音混浊而温柔。没想到他讲得一口标准的台湾国语。
我有些感动。却仍坚持不去医院。我微笑着再说一遍我没事了,顺便告诉他我的住址。
他于是把车头转向我的住处。
车里的空气似乎快要凝固了。我打破僵局,对他的护送表示感激,并为耽误他的时间表示歉意。
他腼腆地笑,两腮浅浅的酒窝显得孩子气十足。
我问他为何国语讲得如此标准。
他说他在香港出生,在台湾长大。
我有些嫉妒他的国语和粤语都如此的熟练。
他问我在哪里长大。我回答在北京。他兴奋起来,仿佛对那座城市很是仰慕。
我于是更加感动了。
小莲站在我家阳台上观赏二环路时也曾表现出类似的兴奋。不过那时我只有鄙夷,从没有感动。
我们的交谈并不很紧密。但车窗上还是很快附着了一层白雾。他开动除雾的装置,但也许是车子太旧的缘故,那装置并不如何奏效。
他于是更加专注地驾驶。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沉默了。
到家的时候,我抬动胳膊时肋骨的剧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他再次微笑。
他搀扶我进屋,我们的声音惊动了犹太老太太。和上个房东相比,她不但年轻矫健,而且热情好客。
阿文的英语在我听来与美国人无异。我更多了一分嫉妒。
老太太为我取来冰袋,脸上的关切令我联想到外婆。又是我不可靠的记忆。因为外婆给我讲迷信故事的时候,我应该小得根本记不住外婆的模样。
但如果是这样,我又是如何记住那些故事的?我的记忆越发的不可靠了。
阿文向我告别。我于是又一次地道谢,不厌其烦。我顺便请他转告老板娘,我一切都好,明天会准时去上班。
我当然必须一切都好,明天必须去上班。否则不看急诊也一样会倾家荡产。
阿文笑答:“这么晚了,中国楼早就打烊了。不如我明天来接你一同去上班,见到她你自己讲吧!”
我方才意识到他竟同我一样损失了整整一晚的收入。我满怀歉意,连忙拒绝他准备提供的帮助。
他却认真起来。他问我,我的脚踏车还放在中国楼,如果他不来接我,我又如何去上班呢?
我这才想起,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无言以对,内心的感激之词突然间讲不出口了。
这一夜屋外的风雪很大。即使是藏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也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
我有些为阿文担心了,不知他住的地方是不是很远,需不需要开很长时间的车。
也许是新换了住处,也许是身体过于疲惫,也许是肋骨隐隐的疼痛,我长久地无法入眠。
我打开箱子翻找那盘具有催眠效果的录音带。疼痛把我的动作变得笨拙不堪,大大减缓了搜寻的速度。
我看到了阿澜的日记。我索性停止搜寻,拿着日记返回床上。我信手翻开一页,澜和辉在夏天的夜晚,漫步在紫竹院的小径。月光下一片竹影,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我从未去过紫竹院。但我和伟却时常骑着车从那公园门口经过。
我便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沉沉睡去了。
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我又见到辉。他却身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一整夜我都和他在一起,我仍称他为辉,他亦称我为澜。
第二天我徒步去学校。半个小时的步行,再乘五分钟的校车。校车是接送学生的公车,从学校的一个校园开往另外一个校园。密西根大学大得出奇,分成中,南,北三个校圆,从南到北至少有十公里之遥。中心校园主要是文学院,理学院和法学院,北校园是工程院和艺术类学院,另外还有一片独立的医学院夹在中心校园和北校园之间。南校园具体有哪些学院我不清楚,似乎除了体育学院不记得还有别的什么了。
校车是一种蓝色的巨大的公车,在北京就要算是比较高级的长途旅游车了。校车往来于各个校园之间,免费运送学生和工作人员到各个教学楼和停车场。许多工程院的学生(特别是一二年级的新生)要同时修专业课和基础课,专业课自然是在北校园,而像《高等数学》这样的基础课就要到中心校园去修了。
我的新住处距离最近的校车站还有半小时的步程。那些愿意提供地下室给人住的单身老人们,大都住在房价比较便宜的地区,而靠近学校的住宅区房价是要贵很多的。
半个小时的路程着实让我吃了苦头。前夜的风雪虽然停了,但人行道上的积雪却几乎过膝。积雪本不该这样深。但一大早,扫雪车就把路中央的雪全扫到路边做数。这里原本就很少看见行人,空旷的马路上,只有我步履艰难。
我到达教室的时候,几层裤腿和袜子都已湿透,膝盖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
恰巧今天高级控制学期中考试。我走进教室时,考试已经开始。不到二十个人,稀稀拉拉散坐在教室各处。两米高的男生把两根“树干”架在隔壁的座位上,铅笔叼在嘴里,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表情严肃的教授看见迟到的我,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严肃。我不敢怠慢,从他手中接过试卷,走到最近的座位坐下。
胸腹侧部的阵痛妨碍了我书写的速度。我从自己身上闻到浓重的油烟味道,昨夜那阵痛使我无法完成脱毛衣的动作,自然也是无法冲澡的。
这气味使我心烦意乱,交卷时我还没有完成所有的题目。
中午,我同大多数工程院的学生一样,到北校园的咖啡厅里吃午饭。这是一座很大的咖啡厅,里面有三家快餐店,一个便利店,不少的桌椅和一架任何人都可以弹的钢琴。偌大的北校园,除了此处竟没有其他餐馆,所以大部分的学生和员工都在这里吃午饭。我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别人吃的是售货机里买来的三明治或快餐店里买来的皮萨饼,而我吃自制的三明治,配上咖啡厅里不要钱的冰水。
我的三明治很简单,两片面包夹一页火腿。我的午餐并不能果腹。但胜过早餐的一杯牛奶。我一天的给养都仰仗在中国楼的那顿不要钱的晚饭。每晚九点钟左右,客人稀少了,就到了中国楼员工开饭的时间,大厨顺手炒几个大锅菜,乘在两三个洗衣盆里,吃起来却格外的香。
这天中午,我的行动由于伤痛而特别缓慢。午餐时间不得不延长了半个小时。于是当我走出咖啡厅大门的时候,我碰到了阿文。
我们彼此惊讶不已。我想也许我们以往也曾经碰上,只不过谁也不曾留意罢了。
阿文竟然和我同系。只不过,他是研究生。
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黑白格毛衣,配一条灰白色的牛仔裤;还戴了一顶NIKE的帽子,帽檐儿压得很低。
他如此打扮,不说我也看得出是个年轻的“台胞”。
他看上去的确不比我大。确切地说,应该是小着好几岁才对。不过我知道我的眼光向来也不大准确。我不是始终都觉得伟比我大好多好多岁吗?
而伟实际上只比我大一岁。于是我不敢妄然估计阿文的岁数了。
我庆幸碰到了他。因为我无需再走半个小时的路返回住处等他来接。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在咖啡厅门口见面,然后搭他的车去中国楼。
虽然我仍有些行动不便,但再次坐在阿文的车里,却比昨晚潇洒舒展了。
我侧目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天色近黄昏,倾斜的阳光涂抹着满街的玉树银枝。原来,这里的冬天竟然如此美丽。
马路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阿文的八六年丰田花冠(ToyotaCorola)风驰电掣。我们很快就到了中国楼,我俩一路无语。
老板娘的问候充满关怀,使我深感不安。
我的不安转眼变为沮丧——她给了我五十元钱,并对我说以后不用再来上班了。我想她是怕了,毕竟,她根本不是我的姨妈。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为了这五十元和一顿晚饭,我仍然忍着疼痛干完这一夜。
偶然在走廊里遇到阿文。
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他又说干脆明天还是由他来接送,以便我早些恢复。我说谢谢不必了,以后我不会来上班了。我内心一阵酸楚。这感觉是我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他一脸惊讶和惋惜的表情,却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安慰我。我连忙对他笑了笑,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
下班的时候,他叫住我,问我需不需要搭车。
我说谢谢不必了,因为我必须把自行车骑回住处。
他说可以把单车放在后备箱里。
我说算了吧,怪麻烦的。
他问我以后怎么办。我说没关系,再找工作就是。
他说不如你把电话留给我,说不定可以在我导师的实验室里替你找到工作。
我于是把号码顺手写在一张餐巾纸上交给他。
我想他自己多半没有拿到全奖,否则也不会需要打工。这样说来,他的导师应该不会有太多资助。我自然不抱希望。但还是更加感激他了。
没有大锅饭吃了。我只好开始自己做饭。我从超市买来大包装的土豆和鸡腿,把它们炖在一起。
第一锅我只放了盐和酱油做调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应该放的。
酱油是我从美国超市买来的。那里的酱油反而比中国店便宜,但味道有些怪异。
可想而知,这一锅鸡腿炖土豆的味道丝毫也不诱人。我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把它们消灭光,然后又买了同样的鸡腿和土豆。
吃到第三个礼拜,我看见任何貌似鸡腿的东西都觉得返胃。我于是把鸡腿换做排骨。如此调换,循环往复。
我没能再找到工作。所有的中餐馆似乎都不再雇佣黑工,尤其是不会讲广东话的黑工。我眼看就要坐吃山空了。
当我心情跌到谷底的时候,高级控制学考试的成绩鼓舞了我。尽管我没能把所有题目都做完,我的成绩依然是全班二十人里最高的。
看来,清华的基础的确不凡。我虽然依旧听不大懂教授在课堂上的讲解,但翻开教科书来便觉一目了然。
我的教科书都是一叠一叠厚厚的复印纸。美国的大学教材一本要七八十美元,绝非我财力所及。但书店间激烈的竞争就使我这样的穷学生有机可乘。我从书店买来新教材,连夜拿去复印了,第二天再送回书店退掉。
那些复印纸上很快便堆满我的课堂笔记,中间夹杂了不少中文注解。我本来就不是爱惜书籍的人,这种廉价的单面教材对我再方便不过了。
带着这新鲜的鼓舞,我继续在这寒冷的异地生存。还有两年,就两年吧,我就可以毕业了。
我一连两周都没去那间咖啡厅吃午饭。我不太想见到阿文,他曾亲眼目睹我摔倒,目睹我被解雇,目睹我在中国楼的所有难堪经历。
虽然在我摔倒那一夜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关心过他的存在,而且很有可能他也根本不曾留意过我,可一想到我在中国楼打工时的可笑样子,一想到我曾满身油烟地坐在他车里,我宁可不让他再见到我。
然而对工作的饥渴使我又开始对阿文的导师抱起了一线希望。更何况,在学校实验室里工作不但收入高,而且是合法的。我终于又回到那间咖啡厅吃午餐。
多日不来,咔啡厅似乎不如往日繁忙。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柔和地铺在咖啡厅的瓷砖地板上。一个大概是学音乐的黑人女孩,优雅地弹着钢琴,琴声委婉动人,我的午餐也随着那音乐,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许多。
邻座有两个瘦瘦的男生在轻声探讨什么问题。两人均穿了紧身高龄的毛衣,抱臀的直桶西裤,其中一个面色较清秀的,脖间还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那装扮,看起来有些像五四时中国的进步青年了。
我猜测他俩大约是从欧洲来的留学生,因为美国人向来以不修蝙蝠着称,在学校这类地方少有如此打扮的。而且,两人交谈的声音虽然很轻,我却终于能够隐约听到一些——似乎是俄语或是什么,至少决非英语。
琴声仍在继续,我手中的三明治却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纸杯中的冰水还剩着很多。按照以往的习惯,我该把那冰水一饮而尽,然后赶着去上课了。不过今天下午的课还早。我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在此多坐一时。阿文今天会不会来呢?
我从书包中取出课堂笔记摊在桌子上,正要低头去看,余光中那邻座的男生站起来了。是那较清秀的一个,竟踏着钢琴的琴声,挑起芭蕾来了。从那专业的舞姿来看,他该是舞蹈系的学生无疑。
他的确很清秀,无论是身材,还是面容。他的舞姿很飘逸,脖子挺直了,头高高地仰着,满头的金发也轻轻地舞着。他真是很自信的人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跳起高雅的舞蹈来了,我抬头去看咖啡厅里的其他人——一个男生在低着头认真读书,还有两个女生压低了声音在聊天——却并未留意那芭蕾。看来,此等音乐和舞蹈的即兴演出,在这间咖啡厅里,也并非特别希奇的事儿呢。
一段跳罢,琴声还未停,清秀男生已经收了舞步,穿起黑呢子的大衣,和朋友向着咖啡厅的大门去了。我的目光随着他们的背影走了几步,脑子里还想着那芭蕾——应该是跳的不错吧,至少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和电视上见到的无异呢。一时间,我有些崇拜这些未来的艺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