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黑暗的虚空,其中生长着一颗血红色的大树。这棵树的树干短且粗,而枝桠却极其繁盛,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然而,最为奇怪的是,这些红色的枝桠上并没有如其他树木一般长满树叶,却仅仅只有每根枝桠的顶端连着一片或大或小、形状不一的叶子;连接点也并非叶子的边缘,而是中间部位。这些叶子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弱的微光。
这就是白岚眼前的一切。被赵无觞的飞刃袭身后,她便被卷入了这样的虚空之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劳,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幼年坠崖之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前多了这样一棵古怪的大树。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大树便是助她脱离这片虚空的关键。
这棵树原本离她有些距离,感觉不到四肢的她并不知道如何靠近。谁知,这大树竟随着她的心念所想眨眼间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仔细看了看树上的叶片,发现每一片之中都仿佛包含着一个小天地。每个小天地之中都有一些人在其中对话或争斗。
她将目光锁定在最近的一片树叶上。那里有一名粉衣女童正站在一片火红的彼岸花海之中,面色平静地遥望着天边残阳。她娇弱的身形之上有一张五官精致的小脸,如水的双眸中包含着远超出外观年龄的成熟。忽然间,一个突兀的身影令她收回了遥望的目光。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身穿白色短褂的少年。
少年似是经过了一段长途的跋涉,白色的衣衫沾满了泥土灰尘,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倔强。女童看到这个脏乱的少年,不禁微微一怔;少年此刻也正巧看到了女童,微微错愕之后,咧嘴笑了起来。
“我叫扈于。你叫什么?”少年一边说着,大大咧咧地走近前来。
“晓晓。”许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过话,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涩。
“小小?”扈于打量了女童一眼,呵呵笑道,“现在倒是挺合适的,可等你长大了,却是不好。难道那时便要改成大大?”
“并非大小的小。”女童听到少年的取笑,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是破晓的晓。天刚刚亮起来的样子。”
“哦……”见到女童淡定的反应,扈于尴尬地挠了挠头。这女童的反应与其他女孩十分不同,让他一时间失了后手,忙嘿嘿笑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处叫凤炎山,是我与师父修行之地。”晓晓认真地回答道。
“修行?你是灵者?”
“不,只是修行化劫罢了。”
“化劫?什么意思?”
“我出生时,娘亲就死了。教法叔叔说我命劫太重,克母伤父,是个祸患,留下不得。爹爹不忍我死,送我来山中随师父修行。希望师父修为高深,能化去我命中劫难。”
“虽然听不得很明白,但是,一个人怎么能无端去决定他人的生死?!真是过分。”扈于撇撇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感到有些累了。
“天命既定,人断难违。师父总是这样对我说。起初我并不明白,但师父去世后,却是隐隐有了感受。”
“我爹总对我说,只要尽力自会有所得。你什么努力都没有做出过,又怎么知道许多事情不能凭你自己的力量而改变?他人怎么说,你便怎么信了。”扈于皱了皱眉,十分不敢苟同。
“谁知道呢?”晓晓微微一笑,便再没说什么。扈于的话虽说与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观点十分不同,但却仿佛有一种强大的魔力,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然而,她回想自己从记事起的一幕幕,又重新黯然起来。她不是没有尽力过,而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扈于并没有意识到她心中所想,侧眼看去,只见红色的花朵点缀在她的身边,竟让人有种眼前之人不是凡人而是仙子的错觉。
“这花叫什么名?”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是你们的地盘么?”
“师父说,花,虽然形态各异、色香不同却仍旧只是花。人们为它们冠上这样那样的名字也不过是图得自己方便,于它却无半点干系的。但凡喜欢,任你叫它什么,它依旧照开照谢,不曾停滞分毫。叫什么,又有何关系呢?”
“……”扈于无奈地皱了皱眉,尴尬地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过总觉得怪怪的。它长得这么美,却连个名儿也没有,无法流传于世,岂不可惜?”
“流传于世……”晓晓默然凝视这花野半晌,“只怕它也是不屑的。”
“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屑?”
“此花无情,自是对任何事都不屑了。”
“你又怎知它无情?”
“它连与自己同脉共枝的叶子也不愿见,不是无情却是什么?”
扈于这才注意到,这些盛开的花朵竟无一枝有叶子的。
“是呀!它怎么没叶子呢?”
“它们从来都是两不相见的。花开不见叶,花落叶方发。”说到这里,晓晓感到有些难过。不知身在何处的父亲,也是从来不肯来见自己的。
“对了,听你说来,你师父应该是个道行很高的灵者吧?我正好没有去处,不如让我同你们一起修行如何?”
“师父……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啊?!这么说,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山里?那你吃什么?”
“爹爹虽不来看我,却总还是顾念着些许父女情意。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人送衣被、食物上来。”
扈于同情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怜的孩子,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将她带大的师父又死得那么早,唯余孤身一人在这山里自生自灭。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只怕哪日死了,尸体也不定要到腐了才能被发现。他去年随父亲出门历练时见过几具腐尸,恶心得他两个月都吃不下肉。直到现在,无意中回忆起来,都仍觉得胃里难受。一想到这小姑娘变成腐尸的样子,扈于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直骂自己亵渎。他突然觉得自己同她相比真是幸运了太多。好歹自己从小在爹娘身边长大,从来没受过任何亏待。如此说来,自己此番离家出走岂不是太不应该了?
扈于心中萌生出了愧疚之意,但转念一想起父亲的疾言厉色,将他批得一无是处,一股无名之火就蹭蹭蹿了上来。谁说我离了你便活不成了?我便活给你瞧瞧!
“不如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你便叫你家里每次多送点食物上来岂不方便?”他如此说道,也不知是报复心居多还是同情心居多。
“不可!!!”晓晓激烈的反映吓了他一跳。
“你干吗这么激动!”
晓晓蹙眉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害你。”
“害我?”
“我命劫太重,师父道行高深,也不过坚持了七年便发狂死去了。我不想害你死。”她低头喃喃。
“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她蹙眉摇了摇头,不愿回答。
“好,我不问。你也别难过了。咱们还是来商量一下接下来的生活怎么样?”
“你为何这么想留下?”本意上来说,能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陪她一起生活,她真很开心的。可一想到师父的惨死,想到送物资上来的人们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态,心中就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我想照顾你啊!”扈于晒然一笑。他记得乾大哥告诉他,女孩子最喜欢听这种话。
“你不怕我么?”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我命很硬的。”他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看到少年的坚持,晓晓心中一暖,甜甜地笑了。
……
白岚收回目光,转眼看向了下一片。
……
扈于躺在床上,蹙眉紧闭双眼,额间布满了豆大的汗水。他不停喘着粗气,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双颊之上透着不健康的潮红,皮肤之下的血脉也泛出阵阵红光,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其体内炽烈的燃烧。
看着扈于痛苦的神情,晓晓眼中露出了绝望。她记得,当初师父最初出现异常便是这个情形,倘若拖下去,不到两日便会发狂暴毙。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去。晓晓的神色充满了挣扎与不舍。
最终,她走上前去,艰难地将少年背了起来,憋足力气向外走去。银牙紧咬,汗水如柱,不过片刻,整个人便仿佛从河里爬出来一般,湿了个透。但她不敢停下。她怕停下来,自己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很难想象这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小小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而持久的力量,将身形比她壮了不止一圈的少年一步一步地背下了山。
……
紧接着,白岚又看到了一片。这一片上却不再是那两个小家伙的故事,而是一个富家少爷与风尘女子的故事。再下面一片是山大王与富家私生女的故事。这些叶子上的主角或相同或不同,其中感情大多刻骨铭心。若是将主角相同的故事前后拼凑起来,便会发现,每一个故事都逃不开悲剧的结局。忽然,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在一片叶子上展现了出来,令她不禁眼眶一热。这正是她在现代时同老公在一起的事情。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幸福时光,让她喜、让她悲,让她微笑、让她流泪。微笑,是被其中的快乐感染;流泪,是因一切已成往事,斯人已成回忆。
回忆?!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这些树叶到底是什么了。那正是她碎裂的灵魂,而这些碎片上的事情,便是深藏在她灵魂深处的记忆。想到这里,她又不禁迟疑起来,若说是回忆,为何会有那么多她从不知晓的事情?里面之人如此陌生,穿着打扮差距极大,地理环境也相去甚远,仿佛不是存在于同一个时空。然而,这些碎片中各个女子的心情,她却又感同身受。难道这些是自己曾经做过的梦吗?
带着浓浓的疑惑,她在枝桠深处的一个叶片上,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