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间,事情就起了变化。早就想趁机坐大的朱滔对朝廷的封赏很不满,统兵占据深州,不肯交给康日知;王武俊自以为诛杀李惟岳该居首功,对于自己和康日知官职一样、比平叛功劳甚小的张孝忠官位低很多,还要缴纳军粮和军马给朱滔和马燧,心里非常愤怒。王武俊以为,这是朝廷灭了魏博田悦之后要拿自己开刀的预兆。
田悦听闻这些消息,大喜过望,就像落水的人看到漂在水面上的木板一样。他连忙派人去朱滔营中游说,陈述利害并以割让贝州做诱饵。朱滔和田悦本是臭味相投之人,当下一拍即合。朱滔大喜之下还派自己的参谋和田悦说客一起去劝王武俊。三个野心家马上不计前嫌,“化敌为友”了。
有缝的鸡蛋一旦被苍蝇叮上了,就臭得特别快。朝廷集中精力对付田悦李纳,根本无力对付朱滔和王武俊。为了安抚朱滔,德宗给他加封“通义郡王”的爵号,意思是希望他能“通晓大义”。朱滔是个亡命之徒出身的野心家,当然毫不领情地拒绝,让德宗碰了一鼻子灰。从建中三年(782年)二月起,朱、王联军一起出动,先救出了为围困在魏州的田悦,把前来讨伐的李怀光的朔方军打得抱头鼠窜。朱滔又派兵救援李纳。
这时候,早就疲于奔命的朝廷已经是精疲力尽了。从正月开始,财政方面就不很宽裕了,刚开始是削减朝廷百官一个月的俸禄来补充军费,后来连皇室也被迫缩减开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这根本是杯水车薪,不顶用。负责财政的大臣杜佑提交了一份报告,现在国库里的钱只能支持三个月;至少要有五百万贯的军费,才能收拾下来这些叛逆。
宰相卢杞派自己的党徒户部侍郎赵赞负责筹钱。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就想出了一个馊得发臭的主意:以国家借取的名义从京城富商那里榨油。急昏了脑袋的德宗同意了这个烂点子。急功近利的官吏拼命地拷打商户,结果也只收得八十万贯。六月份,朝廷按照赵赞的主意,加重搜刮力度,征收百姓家财的四分之一。
由于主持其事的众多官员趁机浑水摸鱼,大发“国难财”,国家收到的钱最后只有两百万贯,连一半都不到。在搜刮过程中,官吏们死命地拷打和勒索百姓,京城里乱成一团,很多人被整得死去活来,一些受不了折磨的商户就只好上吊,老百姓对朝廷真是恨到了骨头里。
战场上,在相持的过程中,朝廷渐渐捉襟见肘。这年的十二月,田、朱、王、李四家统一意见,有恃无恐地各自称王:魏王田悦、赵王王武俊、齐王李纳推“冀王”朱滔为盟主,约定互相协作,共同进退。
四王虽然胆大,但在战场上也打得很辛苦。于是最近吞并了山南东道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成了他们的勾结对象。李希烈也是个乱世枭雄,洋洋得意地自称天下都元帅、太尉,自封建兴王。
建中四年到来了。这一年将成为德宗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耻辱的一年。
在这种国家大难的时候,奸臣卢杞还有心思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劝德宗把刚直不阿的老臣、太子少师颜真卿(就是创“颜体”的大书法家,死于安禄山之手的大忠臣颜杲卿的堂弟)派去劝说李希烈不要反叛朝廷、僭越称帝。颜真卿铁骨铮铮,结果就被李希烈软禁起来,一直坚贞不屈,一年后被杀掉了。
战场上的相持也是节节败退。大将军哥舒曜(名将哥舒翰的儿子)率领的关中军和李勉的宣武军,也被李希烈在襄城打得大败。李希烈的兵锋一直威胁到洛阳,老百姓吓得纷纷逃入山谷中避难。
九月份,德宗下令泾原军开拔,去救襄城之围。八月份接替朱泚出任泾原节度使的姚令言带着五千精兵赶赴前线。没想到,这一来,襄城之围没救成,还差点要了德宗的性命。
十月初三,姚令言率五千士兵经过长安。当时正是秋雨连绵的季节,士兵们冒着风雨急行而来,一路上饥寒交迫。由于中唐以来征发藩镇将士作战都有优厚奖赏的惯例,很多士兵都带着子弟家属行军,希望得到朝廷的丰厚赏银,由家属带回家去。没想到,到了京城门外,忙昏了脑袋的德宗和朝臣早就忘了打赏的事,士兵们连一个大子儿都没得到。
窝了一肚子火的士兵们经过浐水时,京兆尹王翃负责犒劳军队。这个王大人也是不会做事的主。士兵们满以为至少可以饱餐一顿酒肉的,结果,王大人却只给了他们一些冷饭剩菜,还严厉督促士兵们赶紧吃完走人。
这些兵大爷一向都是蛮横不讲理的主,哪里受得了这种闷气?于是,大家抬脚踢翻了饭菜,怒道:“我们为国家卖命,临死前连一顿饱饭都不给!”乱军之中就有一些胆大妄为之徒,提出铤而走险的主意,于是,大群士兵浩浩荡荡地向京城冲去,准备抢夺皇宫的金库来自己享用。
节度使姚令言正在皇宫中向德宗辞行,听说部下造反,赶紧赶回去制止。迎面撞上的士兵们根本不听劝告,反而用刀胁迫姚令言一起攻向京城。猝不及防的京城守城将士也拦不住这群怒火冲天、利欲熏心的大兵。德宗这下子吓得不轻,连忙下令犒赏泾原士兵每人布帛两匹。愤怒的士兵杀掉了前来传令的宦官,继续前进。德宗第二次派出的太监,刚出通化门就被一箭射死。头皮发麻的皇帝赶紧加重赏金,赏赐金帛二十车。
此时,己经红眼的士兵已经不可阻挡地进入京城了。他们沿路向百姓大声宣布:“诸位百姓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抢夺你们的财物,不会强行向你们征税!”对前一阵子的朝廷盘剥记忆犹新的老百姓放下心来,加上他们久居京城,看到过这么多盔甲齐全、拿刀舞枪的士兵,也感到惊奇和兴奋。于是,不一会儿,围着看热闹的老百姓就聚集了几万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场面甚是壮观。
慌乱之中,德宗连忙召集禁军护卫。这时候,几年前皇帝亲自任命的禁军首领白志贞却捅出了大漏子。原来这些年战事很多,禁军的兵源不足,于是白志贞又被指派负责招募士兵。这家伙也是贪钱不怕死的主,禁军东征阵亡之后他也不上报,趁机冒名把饷银塞进自己腰包;他又把那些向他行贿送礼的市井富家子弟列入名单,这些市井小贩平时都在市内做买卖,却每月按时领取薪水,白志贞就和他们分赃。大难临头的时候,这些“禁军”一个鬼影子都找不到。
德宗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听从身边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的意见,带上两个贵妃和诸皇子从皇宫北门狼狈出逃,身边只有一百多个宦官随从护驾。火烧眉毛的关头,德宗又发傻,连传国玉玺都没带,还多亏王贵妃(皇太子之母)细心揣在了身上,逃到奉天之后,交给了德宗。
逃跑之前,大臣姜公辅拦住御马进谏,把曾任泾原节度使、后来因弟弟朱滔叛乱被削职闲居的朱泚带上随行,不然他被乱兵拥戴为首领,事态就会更加恶化;最好杀掉他,免留后患。可是德宗根本不听,一心策马就跑,逃命要紧!
由于事出突然,群臣都不知皇帝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卢杞、白志贞、赵赞、陆贽等十几个大臣在傍晚追上已经逃到咸阳的德宗。第二天,被乱兵吓破了胆的德宗,一路逃到了奉天,在那里组织了流亡政府。这次兵乱,史称“泾原之变”,是唐朝建立以来的第二次天子被迫出逃,也是德宗即位以来最彻底的失败。
这一场失败不仅仅葬送了七十多位皇亲国戚,更重要的把唐帝国中央的尊严丢了个干净。从此之后,德宗无时无刻不在想挽回自己的尊严,但藩镇难惹,中央衰弱的耻辱难平,他只能走向不断的猜忌。
是谁让你如此多疑
一个人冷板凳坐久了,总会有些心理不健康,可惜当时没有心理医生,于是大家便只好看着德宗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猜忌中“发飙”,藩镇尝到了他的厉害,朝中的大臣们吃足了苦头。他手下的那些大臣也互相倾轧,把个唐帝国弄得元气大伤。
在储君的位置上憋屈了16年,37岁的李适终于登上帝位,可以大展拳脚了。他很快地进入了天子的角色,将积蓄了多年的精力和谋略释放出来。一系列崭新的政策出台了:罢除各地华而不实、劳民伤财的上贡物品如鹰鹞、枇杷、剑南春酒、麝香等;裁撤梨园乐工三百人;放出先皇宫女;发布求贤诏,等等。除了以往新君即位的一套惯例,德宗还行使了不少德政。最后,作为完美的收场,储君之位固定下来——这年的十二月,皇长子宣王李诵也被册立为皇太子。一个完备的皇帝、臣僚、天下百姓同心奋进的局面初步形成。
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插曲。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听闻新帝即位,颇有政声,生怕皇帝是个威武独断的狠角色,就上表献钱三十万缗,作为投石问路之举,试探德宗的态度。德宗也不是傻冒,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猫腻:要是接受,可能日后被其利用,并且显得朝廷贪财;如果不接受,又恐地方藩镇窥知朝廷懦弱,趁机生事。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宰相崔祐甫出了一个好主意:“李正己这小子肯定不安好心,这事绝对是诡诈。陛下您不妨给他点颜色看看,同意接受这笔钱,派使臣去淄青慰劳,就地把这笔钱颁赐将士。如果他遵命呢,陛下可以由此普泽圣恩,赢得将士的忠心;如果他后悔了,舍不得出这笔钱呢,那么他属下的将士就知道他贪恋财货,军心就会因此涣散动摇。而且,这样做,也使天下人知道朝廷并不看重钱财。”德宗茅塞顿开,龙颜大悦:“好主意。此举正合朕意!就此照办。”
这下子,轮到李正己头痛了。他只好大放自己的血,拿出三十万缗为朝廷劳军。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且石头很大,砸得自己的脚很痛。
经过这件事,各地的藩镇都知道,当今皇上不是先皇那么好惹的主了。四方的百姓早就深受藩镇割据之害,想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做生意,都要重复收税;而且那些藩镇属下的大兵们,抢了老百姓的牛羊和女儿还顺带揍人,也没人管,小民只好忍气吞声。这时,大伙儿全部对皇帝充满了希望。饭馆里的闲人和过往的行人都纷纷称赞德宗是明君出世,似乎一个类似贞观、开元之治的光明未来不久就要到来了。
可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不久,皇帝就露出了他的各项缺点。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些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来说,德宗性格上的诸多毛病却对朝廷和国事有着致命的危害。
事情还得从一次谋刺未遂的宫内政变说起。兵部侍郎黎干和宦官刘忠翼早就看不惯当今皇上,他们曾经劝说先帝代宗改立独孤贵妃为皇后、册立贵妃之子韩王李洄为太子。德宗继承大统后,这两个不死心的傻子又开始谋划,准备利用宦官掌握的禁卫军发动政变,干掉德宗,另立韩王为皇帝。
这次政变还没准备周全就泄漏出去了。德宗轻而易举地抓到这两个还在做富贵梦的傻瓜,把他们长途贬谪,继而赐死于流放途中。德宗怦怦乱跳的胸口安静下来之后,他想:“好险。幸亏这次发现得早,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会儿他想到了禁卫军统领人选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