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爸爸老是打电话让我抽空回家看看爷爷。他说爷爷的状况不太好,已经搬进医院一个多月了。那天大伯说他正好开车回去,让我也跟着和他们一起走。大伯开车和他治学有天壤之别,很性急。起步猛踩油门,降速也从来不点刹。我一边“享受”他开车的推背感一边看着车外的一行行等距的冬青树。我很无聊地在想,它们真是很不幸,被人栽在高速隔离带上。他们如果有思想,是不是很怕被急驶的车辆撞上?如果被撞上了,它们是不是很期待着被扶直。
我希望可以把思绪一直停留在车外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但车内敏感的话题把我拉扯了回来。大伯敦促堂哥说:“和沙莎的感情稳定的话,就趁早把婚结了吧。爷爷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要是一过世,三年之内我都是不允许你结婚的。”
堂哥很肯定地回答了大伯,“嗯,我上周就已经向沙莎求婚了。还没来的及告诉你们。”
“不错呀。那沙莎答应了吗?”
“嗯!”堂哥开心地回答。
“哈哈,那真是好。那我们要给你们准备婚礼了哦。我回家就和奶奶说,也算冲冲喜。”大伯的兴奋溢于言表。
而我当时心里一阵难过。我的心被这车里的喜悦烤得缩成了模糊的一小团。整个人被这车的加速、刹车,推搡的支离破碎。大伯看我脸色有点发白,以为我有点晕车。他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停下来,让我稍作休息。在我上完厕所准备出去的时候,一旁的堂哥发问:“你没事吧?”
“没事。”
“我和沙莎要结婚了,你不高兴吗?好朋友可以变成一家人了。”我分明听出了他的话中带着挑衅和得胜的喜悦。
“嗯,高兴。从小到大,不都是你带着我玩嘛。”
“结婚可不是儿戏。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我眼睛直直地看着堂哥。我觉得我就快要要把这层纸捅破了。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那你说呀。说出来呀。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你是我弟弟嘛。”
他把弟弟这两个字说的很重。
“我十岁就知道人生不是比赛。我不会和你争什么。没意思。”我轻瞟了他一眼,准备离开洗手间。他却拽住了我的胳膊,说:
“我从小就讨厌你这种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去争取什么。”
我掰开他的手。
“说完了?那恭喜你争取到你争取的!”
“谢谢!”他用一种负气的口吻。
我知道堂哥肯定是知道我喜欢沙莎的,这点毫无疑问。我的世界没人真傻,只有人装傻。而作为一个成年人就是要学会装,这是成熟与否的重要标识。大家忙着装富,装穷,装幸福,装忙碌……堂哥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装着没事,莎莎装着因为爱才结婚。
说来就来的这场婚礼把我脑中所有的可能都清零。堂哥没有请我做伴郎,整场婚礼我就是像是个局外人。换句话说,我已经出局了。我一直晕乎乎的。婚礼司仪突然大声地站在台上喊:“男方的小伙子们,请你们把美丽的新娘抬回家!”
这是婚礼现场常常为了活跃气氛而玩的暖场小游戏。每到这样的场合就很容易兴奋的老爸今天格外地开心。怎么说也是老李家娶媳妇。他站起来大喊我的名字。
“李丰亮,李丰亮,来出力。还有小轩,震震,快,快,快,李家的其他小伙子都快点给我站出来。”我被老爸从椅子上用力地拍了起来。
婚礼大厅外,穿着中式传统红色花卦的莎莎被安排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安静地等着。她的脸上保持着露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对她的笑容描述的不好,但是那笑容能立刻让我知道那个曾经掉入她那片海的少年,在她那里早已经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吞没到深深的海底去了。我默默地低下头,和大伙一起“抬轿子”。她的丝质的花卦裙摆时而扫到我的脸,我有那么几秒钟被思绪抽回到那辆双层大巴车上。莎莎的长发随着车窗外的风时而扫到我的脸。
后面的记忆如同雾霭笼罩,无法清晰却又挥之不去。只记得堂哥中学同学的那一桌一起起哄,鼓掌,推举堂哥的一位女同学出来唱歌。她用一种低沉的近乎男声的声音唱着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
我的眼泪充盈了我的眼眶,我怕它掉出来,我怕它被人看见,我怕这眼泪离开我,什么也不留下。而能够补充我体内这流走泪水的,只有酒。确切地说,我是从那场婚礼上才真正学会了喝酒。
正如大家所料,爷爷在这场婚礼后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他慢慢地遗忘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连同他的长头孙子。最终,他连呼吸也一起遗忘了。爷爷在台湾的弟弟赶了回来,参加了葬礼。这是他离开大陆后,第一次回乡。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时常被家人提起,却从未谋面的爷爷。他身材清瘦,虽然佝偻了背却依然努力地想挺直身板。说不上熟悉,面相上看着倒是有几分李家人的亲切。全家所有人基本都到齐了,把平时冷清的三进大宅子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个老房子应该是爷爷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太爷建造的。具体的年代大家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中庭左右对称的花台里种的腊梅树是当初设计的一部分,应该也就和那两棵树一样的年代吧。可惜,现在只剩下了一棵。好在剩下的那棵虽然树干扭曲盘结,但枝头却开的正旺。黄色的小花如蜡纸折出的那样工整,散发出幽幽香气。那香气像绵软的云絮常留心肺,我不忍多吸了几口。
爷爷的死亡是和他脑中记忆的死亡同步的。所以大家对于这样的死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太多的哭泣和悲痛。哭的最最伤心的就是二爷,爷爷的弟弟。听爱嚼舌根的姑奶说,爷爷和二爷是有隔阂的。具体是什么事情,姑奶奶也说不清楚。二爷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儿。但是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千里之遥的距离,生与死的分别,那不愿提及的隔阂早已变得微不足道了吧。看《象之背》上就曾经说到过,早已断绝兄弟关系十多年的两人,一开口就立刻又感觉到是回到了孩提时的关系。所以二爷这是为青年的爷爷而痛心和感伤吗?这些私密的情感因为无法问起,所以无从得知。而我与陪二爷一同返乡的大表姐,也只剩下礼貌的相视一笑而已了。
奶奶请了贾里庙的和尚来给爷爷超度,希望他的灵魂可以顺利地走入新的轮回。我们一帮儿孙,只能跪在地上听和尚诵经。沙莎跪在了长孙媳妇的位置上。这让我不得不意识到,她现在是我的大嫂了。等贾里庙的和尚们搬来了一个超大的铜香炉,开始在灵堂做超度的时候,只留下儿子女儿一辈在厅里向访客还礼。其他的亲戚们都统统被赶到了后院。大家都站在院子里闲聊。在这样的闲聊里,相互问问近况。这样的场合,当然也有有心者搜寻有用的社交关系的。我永远弄不清楚的亲戚女眷们七手八脚地在准备中午的斋饭。院子里,有人踩倒了奶奶种的大菜,有孩子爬到了那颗老琵琶树上,男人们继续抽烟聊天……一支烟在这样的乱糟糟中被分发到了我的手上,我正准备麻痹一下自己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看是堂哥。
“你这个小孩子,学人家抽烟呀?”他现在似乎更加喜欢叫我“小孩子”“小朋友”。
“刚才有人发给我的,也是看我不小了吧。”
我暗语反击。
“这里太吵了。走,去老根据地。”
那是堂屋前的一间空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由于奶奶老是跑到邻居家搓麻将又不锁门,文物贩子几乎偷走了这老房子里的所有古董。现在房间里也就剩下一张有穹顶的红木大床。我和堂哥躺了上去。他说:“爸爸前段时间找了个文物专家来看这张床,说是值十万到二十万。”
“是吗?这么值钱,那就卖了吧。”我说。
“这张床就是在这个屋子里打的。现在出不了门。如果拆了,现在的木匠没有把握能把这张床再组合起来。”
“真可惜。我们现在等于躺在钱上面呀。”
“还记得以前我们两个抱着爷爷的健身剑,在这张床上听《午夜聊斋》吧?”
“记得。你不让我抱剑。我只能把后背贴墙上。谁知道说到一段,墙上浮现了死者的鬼脸。结果我尿裤子了,被爷爷一顿狠揍。”
“呵呵,还以为你年纪小,都忘了呢。”
“揍的是我,怎么可能忘记。”
“最近怎么样?”
“还行。”
“交新女朋友了吗?”
“没有。”我心里揣摩着,他拖我过来就是想问这个的吧。
“你和之前的小菲就这么简单地就分手了?你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吧。”
“比你想的简单。”我开始提防起他的发问。
“我也是个比较简单的人,特别是感情上,非常简单。多了,累人不是嘛?那你有没有和别的女生……”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我爸突然在门外喊堂哥,他应声出去了。
我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我在想,堂哥是要我的强,才娶了沙莎吗?他真的爱沙莎吗?那个看着爷爷遗体面无表情的奶奶,她爱爷爷吗?我的祖先应该都是在这张床上造了我们吧。他们都相爱吗?想着,想着,我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