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走了,他再也不回来了。也许他只有一分钟的痛苦和悲号,而后将是永远的沉寂与默然。但是他却给家人留下了几十年的痛苦与悲哀,给爱人的心灵带来永久的难以愈合的创伤。这种痛苦、悲哀、创伤,对生者来说,是一种惩罚,一种鞭挞,一种折磨,一种难以承受的煎熬。天晴啊,你为什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匆匆?你走的这么干净,这么利索,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雪清每天晚上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以前习惯于躺在天晴温馨的怀抱中,天晴总是用手枕着她的头睡,天晴不回来,她就习惯性的失眠。现在,天晴永远回不来了,她依旧习惯性地去抱他,去吻他,去抓他的臂膀,可是伸手,她什么也抓不着,她抱着的是一个枕头,她止不住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沾着她的脸和头,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以自控,她只有让泪水像放闸门一样痛快地流呀,流呀,流个痛快吧,只有把泪水流干,她才好受些,一股憋在心头的闷气,是多么难受,多么苦涩啊!
她曾记得在医院住院的时候,第四天,她在病床上听到几个护士在窃窃私语。护士在唉声叹气地说:“那峡谷太深了,雾太大,人根本找不到,真可惜呀,这媳妇太年轻了,好可怜啊!”她听到这一番议论后,马上又晕了过去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天还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啊,今天却变得如此悲惨,如此不幸,这难道是一种报应吗?
人生的最大不幸为什么偏偏都降临到她的头上?
她从三岁就失去了母亲,过着孤苦流浪的生活,现在她结婚刚几年,自己的孩子也只有三岁,孩子又失去了父亲,她失去了丈夫,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将怎么熬呀。但是为了孩子,为了公公和婆婆,再难熬也得熬下去。她不能倒下,要坚强地挺下去啊。一旦她倒下了,那么这个家就解体了。她真不想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她还要拼命地维持这个家,可是,已经失掉了一个主心骨的家庭还能硬撑着维持多久呢?
就雪清当年的心情来说,要把这个残缺的家维持下去,也许是一个真诚的善良的愿望,但这纯粹是一厢情愿,这种情愿是美好的,也是天真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将粉碎她的这种美好的主观愿望。天晴的欲望是爱妻子,他在外开车恨不得早点到家,可是这种欲望超越了限度,导致了悲剧的发生。雪清的欲望是爱丈夫、思念丈夫,她陷入了一个极度悲伤的深渊,她无法从悲哀的深渊中拔出来,她不知这种为爱情的忧伤与痛苦要延续到何年何月?
自从天晴出车祸牺牲了以后,他一家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陷入痛苦的漩涡中心的当然是雪清。天晴的母亲已经急昏了,变成了植物人,整天在家里躺着。吃喝拉撒什么也不能自理,护理婆婆的任务又落在了雪清身上。天晴在家的时候,雪清曾是一个被全家人捧为宝贝的媳妇。尤其是婆婆,对她更是百般爱护,宠爱有加。做饭、洗衣、带小孩什么家务事都不要她干,几乎把雪清宠得娇惯起来。
可是天晴走了后,雪清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她既要带孩子,作妈妈兼保姆,又要侍奉婆婆,为她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换衣洗澡,成了婆婆的护理人,还要负责全家的生活。做饭、买菜、洗碗刷锅等等,什么事她都要大包大揽。这时,她还在单位上班,天天来去匆匆,忙忙碌碌,累得人都瘦了许多,眼睛都一天天地陷了进去。雪清在拼命维持着这个家,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每当她看到挂在墙上的天晴与她结婚的照片,她就感觉到天晴仍然还在她的身边,天晴仍然在对她微笑,她感到这是天晴的温暖的家,她要在这里天天等着天晴归来,她不能离开这个家啊!
天晴走后,许多人抱着同情雪清的态度,或者抱有另外的目的,都抽空来看望她和婆婆。雪清在忙家务的时候,还要接待每天来往的客人,她对来访的客人应接不暇,客人们都对她表示惋惜,叹气连连。这些客人都免不了说这说那。有的人给她出主意,叫她办退职手续在家带孩子,有的人劝她停薪留职去做生意,还有的人更不怀好意,怂恿她利用职权趁机捞一把,然后再辞职下海等等。
可是,雪清却一时平静不下来,什么事都没有头绪。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爬,又像倒海翻江的波涛在滚,一个家庭损失了一员大将,就等于一座大厦缺少了顶梁柱,这大厦已经在摇摇欲坠了。客人不来,她在繁重的家务忙碌中还好过些,因为忙碌可以让她忘却,忙碌可以让她淡化痛苦。如果有客人来了,她既感到难于应付,又感到别人在无端地搅乱她的心情。本来她的心情已是死一般的沉寂,可是客人的几句话会把她的心情搅得乱糟糟的,好像把一锅冷水烧成了沸汤。好半天甚至几天,也无法冷却下来。因此,她讨厌客人们的到来,她希望那些怀有各种不同目的的客人们不要来扰乱她的那颗死灰般的心灵。
天晴在的时候,家里有了他,屋内就充满了笑声,歌声和温馨的气氛。失去了他,家里已变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每个人在这里都不说话,每个人在这里都没有了笑声,每个人都默默地看着对方,看着那些天晴留下来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的主人不在了,他们也因主人的失去而没了光彩……
最沉寂最冷清还是在吃饭的时候,过去饭桌是一家人晚上会餐和团聚的地方,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可是现在,坐在饭桌前吃饭的只有三个人,饭桌成了最冷寂的地方。公公还在机关上班,他不愧是从血光硝烟的疆场上杀下来的老将,他经得起任何摧毁般的打击,自从宝贝儿子天晴出车祸走了,他仍然默默地在上下班,每天,他都默默地坐在那里,不与媳妇说话,也不与孙女笑闹,他总是一言不发,在那里默默地抽闷烟,有时一支接一支地抽。
他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想:他儿子确实是走了,可是,他太亏了!他连一份意外的死亡保险赔偿也没有得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年纪轻轻就走上了黄泉之路,当公公一声不响地坐上饭桌,痛苦凝结成他心中的愁云,他心头有一股难言的悲愤,想喊又喊不出来,他心底有一股巨大的浪潮在激荡:白发人送黑发人,古今少有,惨之又惨,太让人悲怆!雪清每次做完饭,炒好菜,把它端上桌来,送给公公面前,公公只一声不响地吃着。吃完了,又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他好像变得有点痴呆了,他经受的打击太大太深了!雪清的孩子雁儿很听话,也很懂事,她很久没见到爸爸,她也知道已没有爸爸了,原来爸爸在时,她总是淘气得不得了,每天都闹着要爸爸抱她,要爸爸喂她吃饭。现在,她也像大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前,看看一声不响的爷爷,又看看一声不响的妈妈,然后她端起小碗,又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完后有时还帮妈妈把碗筷收拾好,放到厨房里去。
这个过早失去爸爸的孩子也很早就懂事了,她知道为妈妈分担忧愁,减轻劳累,她也最懂爷爷的痛苦心情。她不想吵闹,不想扰乱爷爷心灵深处的那一份沉重的忧愁!每当雪清看到这一场面,她也总是按捺不住心酸,一见小女儿给她送来的碗筷,她的泪水一溜就从眼里出来了!
她这时想,上帝啊,为什么不把我收了去,让天晴留下来呢?
如果天晴在,也不会把家庭搞成这般像死灰般的沉寂!因为在长辈眼中,娶进的媳妇本来就是墙上的泥,窗户上的纸,揭掉了还可以再糊。作为她,她预感到迟早会要被揭掉的,因为丈夫是她所能依附的墙体,现在墙体都坍塌了,这泥皮还怎么粘附呢?
为了家庭的和谐,雪清有时强打着精神陪公公在桌前吃饭,因为媳妇和公公在年龄上和心理上的差距太大,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好说话,只有默默地低头,默默地沉思!
吃饭最难应付的还是婆婆。因为婆婆是一个瘫痪了的植物人,她每天都躺着,吃饭时只有像哄小孩一样,一勺一勺地喂,雪清实在没时间来陪婆婆,因为她一顿饭有时要吃上一个小时!你把饭喂给她,她却把饭含在嘴里就是不往下咽,还直勾勾地看着你不说话,也不掉泪,就象一个木偶。公公有时看见这种场面,也只有不停地哄她吃,边哄边落泪!侍奉婆婆,已成了雪清的一大心病;她的事情太多,像这样喂饭时间长,陪不起,端屎端尿又太脏,换衣洗澡太麻烦,侍奉没时间,不侍奉又遭社会舆论,对这个老大难问题,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请保姆,可是公公却从来不想请保姆,他不是请不起,而是有点故意为难雪清,非要把雪清累得不行,雪清有时为侍奉婆婆总是偷偷流泪!
有时候公公看见了,也对她表示了一丝同情。公公曾经几次对雪清说:“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如果以后有合适的,或者你嫁出去,或者叫他到我家来,我都赞成。”憔悴而疲惫不堪的雪清,虽然心底有这种渴望,但是,她却虔诚地拒绝了公公的想法,她也曾不止不一次地对公公说:“我和天晴的感情太深了,非同一般,我要对天发誓,我要对得起天晴,我发誓在十年之内不再嫁,十年之内不梳妆打扮,十年之内不进娱乐场所,这是我对天晴发的誓,我决不食言!”
听到媳妇如此真挚的肺腑之言,公公真是感激涕零,流出了激动的泪。
对天晴对此执著而痴迷的雪清,是否真的要实现他的誓言呢?如果她真要如此虔诚,又将面临多少精神的折磨、内心的痛苦和身体的摧残啊!
可怜的雪清,在丈夫天晴死后,把一切欲望都压抑在自己的心底,苦难的命运之神为什么偏偏降临到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