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手臂般粗的花斑毒蟒缠绕在树枝上,蛇信吞吐,冷眼探视着树下的事物。
动物的天性让马儿警觉到危险的存在,一声长嘶。前蹄高抬,猛力挣脱了拴在树干上的缰绳。
扑通一声,还在昏睡的牧天云摔落到地上。受惊的马儿险些踩在他身上,挣脱束缚后,飞也似地往来时的方向跑走了。
马蹄声很快远去,牧天云也悠悠转醒。
这一下可被摔得不轻,再加迷药的劲还在。阳光刺眼,让他又是一阵目眩头晕。只好先这样平躺在草地上,好一会后,才算是清醒过来。
他一眼瞧见树上盘绕的毒蟒,心下也知道了为何马儿会失控奔逃。
四目相对,他非但不怕这毒物,反而冲它笑道:“蛇兄啊,要不是你来此散步,我恐怕要一觉睡到明早啦。”
毒蟒理都不理会他,扭动着身子,沿着树枝隐没在树梢。似乎也觉得这小子平淡无奇,没什么看头。
牧天云见它爬走,也挣扎着坐起身来靠在树旁,又想起昏迷前洛玉鲤对他说的话,不禁心中愤懑道:“只因为我不懂武功,就丢了我一个人跑去出风头,真是白认她作朋友看待。”
郁闷中仰头望天,仍是昏迷前那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不过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可知他差不多已昏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抬手轻揉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喃喃自语道:“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吧。”嘴上如此说,心底却没有过分担忧。
洛玉鲤总给人一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感觉,这也让不谙江湖之事的牧天云,平白无故地对其抱有着一股莫名信心。
可事实上,洛玉鲤却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早被蜂四妹带回了双头岭南寨之中,此刻生死未卜。
一阵轻风掠过,树影婆娑,枝叶磨出沙沙的响声。
他的脑袋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明,身体也可以随心使动了。于是双手撑地起身,他可不会傻等在这里。
拍落屁股上沾带的泥土,他重新踏上小路,甩开了大步,丝毫不在乎前面是否有危险等着他。
太阳在他身后又下坠了几分,隐约间从前方小路的转弯处传来阵阵交谈声。
他赶紧慢下步子,收敛心神,不懂武功的他也不敢托大,若是被山贼发现真抓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快到拐角时,他纵身翻上右手边的矮坡,钻进林中,借着草木的遮掩,最终在树林的另一边冒出头来。他蹲伏在一棵大树旁的灌木丛里,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连呼吸都近乎断绝,这是在他临下山时老头子教给他的“屏气术”,好在他多少学过一些调息运气之法,不至于连这保命的招数也学不会。
视线所及,恰好可以观察到下方小路上的全部情景。
离牧天云最近处是一站一躺的两道身影。站着的是个身逾七尺的瘦高男人,身后背负着一根比他自己还高出一截的漆黑长棍,脸朝向牧天云这边,让人看得清他那格外明显的鹰钩鼻和三角眼。此刻目露悲恸,低头死死盯着横躺在他脚边的一具尸体。
死去的男人明显要矮上许多,双目圆睁,七窍流血,脸和手臂都是青白得没一丝血色,牧天云心道这光头大胡子恐怕已经死去好一会了。
而几丈远处还有八个身背阔刀的家伙正两人一组,查看着地上躺着的四人的情况,因为有些距离,牧天云也看不出那四人的死活。
瘦高男人蹲下身,伸手将“螳螂刀”马三爷的眼皮合上,神色间的悲怆之情也愈发强烈,忽地仰头痛呼道:“三哥啊!你还没陪五弟喝够酒打够架,怎可就先去找阎王了!告诉五弟,谁对你下的毒手,是不是南寨的那群贱人?你告诉五弟是谁,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牧天云听得真切,暗自哂道:“他要能告诉你,才真是活见了鬼。”但转念又想到,“这不会是李姑娘干的吧,若真是她,那她现在又跑哪去了?”
这时瘦高男人的眼中突然凶光大盛,如黑雷闪电般扫向四周!
这其实只是他怒极的表现,牧天云却以为对方察觉到了自己,吓得浑身一震。
他这一震倒好,周身灌木丛的树叶也随他抖动,发出连串沙沙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逃不过练武者的耳朵,那男人锐利的双眼立刻锁定了牧天云的所在之处!
牧天云暗叫糟糕,被他抓住非得被剥层皮不可!急忙弓着身子想往后退,谁料偏偏被脚边树枝绊倒,一头仰栽出灌木丛外。
眼前忽地一暗,一道修长的黑影已经飞至他的头顶上方,正是刚刚经历了丧友之痛的瘦高男子,他怒目中杀气腾腾,皮包着骨的右手状若鹰爪,朝牧天云抓来。
这岂是不会武功的牧天云所能抵挡的?慌乱中只能以双臂去护住脑袋,并张口大叫道:“别杀我!”
瘦高男子见牧天云确不像个习武之人,便在空中收了杀招。落地骑在他身上的同时,迅速点了他胸前几处大穴,以防他使诈。然后抓住他的衣领,再度腾身而起,跃出树林落立在小路上,随手一甩,将他扔在马三爷的旁边。
牧天云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双臂还是抬起护头的姿势。余光扫到身边躺着的马三爷,顿时背脊一凉,他头回见到死人,何况还是这么近的距离。不过他倒是希望真地见一回鬼,让这光头诈尸起来告诉这瘦高男人,他牧天云和这事没任何的关系。
男子冰冷彻骨的声音响起:“不杀你,给我个理由。”
牧天云连忙道:“我只是个路过的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男子森然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还留着有何用,我这就结果了你,去阎王那好好服侍我三哥!”
牧天云没空后悔说错了话,见他杀机又生,惊呼道:“别别别,我知道,我刚才是骗你的!”
男子杀气未退,也不出声,等着他继续说。
牧天云暗忖这些贼盗狡猾得很,要想唬住他们只能往大了说,于是故技重施道:“你这可怜的马三哥其实死得并不冤枉,你可知他是败在谁的手上?”
男子只冷声吐出一个字:“谁?”
牧天云一字一句道:“洛家的人。”
男子狐疑道:“域都的洛家?”
牧天云翻了个白眼,哂道:“还能有哪个洛家!”
他的性命此刻虽然掌握在对方手里,反而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越是如此,对方越是不敢不信。这种骗人攻心的本事,可都是在紫云山上跟老头子潜移默化学来的,爷孙二人平日里就是假假真真,不过最后棋差一着的总是小天云。
果不其然,洛家这张虎皮大旗好用得很,那男子神色一怔,显然心中已有几分顾虑,不过声音依旧阴寒,冷冷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牧天云“老实”回答着:“说来惭愧,他是我结伴同行的朋友,你别瞧我这样不经打,其实我略懂些医术的,一年前我偶然之下救他一命,他自称洛家门徒,还是什么首席大弟子,在外历练时遭敌暗算才受的重伤,他感激我救命之恩,我自然不求回报,一来二去我俩就成了朋友。这次路过此地,便是为了陪他回去洛家,帮忙第二届比武大会的召开。”
这一通说下来,有的没的他全一顿胡扯,管对方会相信多少。
男子思索了片刻,道:“洛家大弟子?叫什么名字?”
牧天云道:“他说他姓李,叫李……”忽然想到“李玉珞”是个女名,情急之下,脑海中只想得到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听来的名字,“叫李狗蛋!”
男子勃然大怒,猛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喝道:“你他娘的敢耍老子,洛家首席大弟子会叫李狗蛋?”
牧天云脖子处传来剧痛,几乎要被掐断,气不能喘,断断续续地道:“没…没骗你…我要是骗你……”
男子手上力道稍微减弱,让牧天云能够正常呼吸,牧天云干咳几声后,续道:“我要是想骗你,大可随口编个正常点的名字,又怎会拿这种名字哄骗你呢?”
他的话听起来倒真的有些道理,瘦高男子松了手,厉声道:“那他人呢!”
“我也在找他呢。”牧天云便将之前在小茶棚喝下迷药,然后如何被“李狗蛋”扔下,何时醒来,刚刚才找到这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男子听他说完,恐吓道:“你讲的要是敢有一句瞎话,我丁百鬼的‘饮血爪’就他娘的放干你的血!”
牧天云才知道他原来叫“丁百鬼”,暗忖真是人如其名,活像个厉鬼似的!嘴上却唯唯诺诺道:“不敢不敢!”
丁百鬼自语道:“可是我三哥的武功不弱,又熟知这里地形,即便真碰到洛家弟子,强敌不过应该也可全身而退,怎会死得这么凄惨?”
牧天云眼珠一转:“会不会是你口中南寨的人捣的鬼?”
丁百鬼目光一寒,问道:“你想说什么?”
牧天云何等聪慧,刚才在草丛中偷听到丁百鬼称南寨为一群贱人,有南自然有北,那丁百鬼一定就是北寨的人了,而且看样子两寨之间明显互有结怨!牧天云念及于此,顺势说道:“我朋友虽武功极高,但江湖经验不足,若碰到心机深重的人,说不定就会被暗算!”
“冯巧儿!”丁百鬼脱口而出,“这娘们最会攻人心计,两天前刚坑了我们一次!”
牧天云两眼放光,似是抓住了关键之处,帮他分析道:“如果我没猜错,我朋友他也可能中了她们的诡计。而你这马三哥,说不定就是给人利用了。”
丁百鬼喝道:“三哥怎么会给人玩弄于鼓掌中!”话虽这么说,但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他对牧天云的猜测已经相信了大半。
西天的金轮愈发沉重,红光晚霞,从远端开始泛起。
因为被点了穴道,牧天云的双臂仍僵举在半空。从指缝间偷瞄着丁百鬼一张阴晴不定的锥尖长脸,不敢再多言打扰他的思考,现在只祈祷他能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不要狠下毒手。
丁百鬼终于开口,不过并不是对牧天云讲的,而是朝他的手下喝道:“还有活着的没?”
他领来的八个贼匪早在他后面恭立多时,其中一个精壮汉子洪声回道:“回五爷的话,四个都死了。”
丁百鬼冷哼一声,吩咐道:“抬回去埋了。”
“是!五爷!”八个人恰好两两一组,一头一脚,抬起四具尸体。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北侧的树林,眨眼消失不见。
只留下了“楚楚可怜”的牧天云和面目可怖的丁百鬼二人。
一阵风起,临至傍晚,风也带着几丝凉意。
丁百鬼蹲下身,说道:“你分析得在理,我会去南寨走上一遭,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放了你。”他的右手食、中二指并拢,迅速在牧天云胸前闪动数下。
牧天云顿觉全身一轻,被制住的穴道全部被解了开,一直半举的双臂也终于可以放下了。不禁心中一喜,这什么“饮血鬼”终于肯放过自己了?
然而丁百鬼解穴的右手突然下坠,生生印在了他的胸口处!
变故陡生,剧痛从挨打处瞬间传遍全身,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内此刻经脉奇痛。气血翻涌,一口血箭从他口中夺出,脸色也变成煞白!
丁百鬼阴森至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心吧,这一掌不会要了你的小命,只是你的主要经脉以及五脏六腑都已遭到损伤。既然以前没学过武功,那以后也老老实实地当个废人吧!”
牧天云如坠冰窖,双眼死死盯着他,嘴角仍在不断溢血,极其费力地开口道:“我没有骗你,你为何还要伤我?”
丁百鬼邪魅一笑,道:“谁说你没骗过我,你刚开始不就骗了老子,说自己只是个路过的普通人么?”
牧天云有苦说不出,这人竟然始终记着仇,直到现在才动手,真是睚眦必报到了极致!
丁百鬼冷冷道:“这就是你一早不说真话的代价。我本该直接杀了你,但现在你的狗命留着还有点用。万一我也不是你那朋友李狗蛋的对手,到时你可是现成的人质。”
说罢一手抓起牧天云扛在肩上,纵身跃上北面矮坡,往刚才他手下离开的方向飞驰掠去。
牧天云全身疼痛,使不出半点的力气,只能任由他宰割,无可奈何。
远方的夕阳已染红了大片云天,几个时辰前还遍地狼藉的小路上,这会却寂静地再不见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