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躯,梨州,赤丹峰。
龙躯居南,气候湿热,才三月,便已是叠翠覆山。
赤丹峰地处梨州境内山群中心,位置虽深,但本身并不太高耸险峻,且除了山猴飞鸟多些外,也罕见什么吃人的野兽。因此在过去,时常有过路的商队为了缩减行程,选择翻山穿行。不过自从几十年前官府在周围开山凿洞,通了路之后,这里也就变得无人问津起来,平日里根本看不到人影。
上山的小路穿插在密林之间,蜿蜒幽暗,地面上星星点点散布着光斑。
一个身披藏青长衫的精瘦老头像拎小鸡一般,将个十岁上下的女孩提在腰间,脚底生风,正急步向山顶而去。
“我说!你个臭老头,赶快放我下来!”女孩声音清脆如玉铃作响,口吻间明显透着强烈的怒意。
“竟然叫你师父我臭老头,讨打!”老人吹着白花花的胡子,瞪着稀松的老眼,仿若真得气极。忽地抬起左手,啪地一声,打在女孩白皙的额头上,收手之后清晰可见那新炉的五指红印。
女孩一身秀丽黄衫,金丝绕线,穿着佩戴显为大官大富家的千金,自小到大可能从未尝得过这般羞辱。
她拼命扭动身体挣扎,嘴中哇哇大叫道:“死老头,臭老头!你是谁的师父?本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要当你的徒弟!脏老头,怪老头!赶快放我下来,气死我了!”骂到后来竟伤心地呜咽起来。
可老人却毫无停下之意,口中还若无其事地喃喃道:“小丫头,你现在倒是净生这无用气,等下你就该感恩戴德,谢天谢地谢我这老头子了。”
话毕,他的脚下突有白气缠绕,速度较方才陡然加快了几分,三两个眨眼间,已是在百米之外。
树影飞掠,都被抛在身后,不多时,一老一少便已临近了赤丹峰顶。
老人放慢脚步,左袖挥动,甩出几道凌厉的气劲,破空飞舞开来,驱走了还在周围看热闹不怕人的山猴子。走到一块平坦大石前,这才将右手中的女孩放了开。
女孩这会儿已不再大声喊叫,蜷着腿抱着膝坐在石头上,把小脸埋在双膝之间,闷不出声。
老人没想到她会真地伤心难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神情饶更似个孩童。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扯扯嘴角,道:“丫头,说破了天我也不过是提着你跑了段山路,路上可能颠簸了些,却哪里又值得这般难过嘞?”
他先前不言不语还好些,这一开口,女孩倏地把脑袋扬起,小脸上满是娇怒之色,皓月眸子里也当真有几滴泪珠滑落。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这么一来更是楚楚可怜极了。
女孩嗔怪道:“你这怪老头自顾自地非要收我做徒弟,人家不肯,就强掳我到这甚么鬼地方来。遇上这样的事情,还不应该伤心难过嘛?”
老人急道:“嘿,我可是从那群贼人强盗手中给你救了。不图你报恩,还大发善心想收你为徒,为你送来大机缘。你却不念着老头子我的好,天下间竟有这样的道理,才叫怪事嘞。”
“呸,我喊你救我了没,本姑娘当时可是正要出手教训他们呐!倒是你呀,一大把年纪,不找个茅草屋躲在里面颐养天年,还来学什么仁义大侠。突然跳出来吓别人家一跳,真是老而多事!”
“你……你!”
“还你,你什么你!”女孩得了理,自然饶不过他。
“……”老人气结,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眼见他这幅吃瘪的样子,女孩突然觉得有趣,“嗤”地一声,竟然破涕为笑,这下更气得老人憋红了一张老脸。
老人压着气,反问她:“你可知我为何带你上这赤丹山峰?”
女孩撇撇小嘴,呛声道:“你不说天晓得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老人冷哼一声,道:“小丫头,听没听过‘本源心流经’?”
“没听过!”
听见女孩答得如此干脆,老人神色一怔道:“你再细想想。”
女孩眨着无辜的眼睛,摇头以示自己确实不知。
“那么雁耳太师祖的名字,你总会知道的吧!”提起这个名号,老人的语气明显凝重了几分,可见他对这个太师祖敬仰无比。
怎奈他从女孩那里得到的,仍旧是拨浪鼓一般的摇头。
女孩这时见老人一脸失望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啊呀,我说你哪里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一会儿是武功心法,一会儿又是人名的。饶是本姑娘如此博古通今,精研武学,竟也毫无头绪,那肯定是你胡诌瞎编的吧?”
“我胡诌瞎编?你的父亲也从没跟你提起过这些?”
女孩听到此问,眉头一皱,狐疑地道:“你识得我父亲是谁?”
老人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仰天长叹一声,喟然道:“老夫简直撞破脑袋也想不到,太师祖的名号竟也要彻底被世人所忘却了。”
女孩瞧觉他此刻哀叹由心,神态不像作假,便好奇问道:“你说的那位雁耳太师祖,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老人白眉一竖,一双老眼又瞪大数分,高声道:“想在那千年之前,还是前朝皇天宫统治的时代。雁耳太师祖于偌大武林中彗星般横空出世,天资绝顶,意气风发。历经沉浮之后,太师祖独坐接天峰顶,呕心沥血,最终创下了无上心法——本源心流经!从此纵横世间,无人可出其右。以一己之力荡平八方恶党,为民除害,正道中人无一不敬其三分。就连当时皇天宫的帝主,地位虽如凌空曜日,面对太师祖时也是以礼相待,以诚相交。”
女孩奇道:“既然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为何没有开宗立派,而且我也从未见过关于他的传说记载?”
老人摇首轻叹道:“只怪太师祖对坐下弟子心性资质要求太过苛刻,且曾吩咐每代弟子不得超于三人,是此才没有开创宗派。而且《本源心流经》诣在感悟天地本源之理,修行者精心养性,历代弟子中没有一个是争名逐利之徒。若非如此,现今诸如武灵山,素仙谷这些门派,何谈去争夺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
“武灵山、素仙谷都比不过你们,真有这么厉害?”这也难怪女孩会半信半疑,虽未听过这老人所讲的,但是武灵山和素仙谷在当今江湖中是何等地位,她可是知之甚详。
老人盯着她,傲然道:“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
“嗯。”女孩倒也诚实,眼前这白须老头来历不明,所言之事又是闻所未闻,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老人眯起双眼,幽幽道:“不信也罢,今日我既带你至此,便是要带你去领略见识这武学的巅峰,跟我走。”
言毕,将双手背于腰杆,半佝偻着,继续向山顶走去。
女孩看着她的背影暗忖道:“听他之前的话,好像是认识爹爹。而且看样子也不会加害于我,事情越诡异,本姑娘就偏要跟上去瞧一瞧!”有了主意后,起身跳下石台,也将小手像模像样地背在身后,仰着脑袋慢悠悠跟在老人后面,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两人朝山尖又走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眼看就要抵达山顶,老人却停下了脚步。俯身细瞧了瞧路边一块立起的青苔石,微微颔首后,绕过青苔石,径直穿进树林之中。
女孩忙跟了上去,数百步后,二人已在林子中越走越深。枝叶愈发紧密茂盛,遮天蔽日,四周昏暗如早夜,只能依稀听见远处几声猴子嬉戏的叫声。期间内,女孩就这么一路跟随着,也不搭话。
老人终于慢下脚步,似是找到了他的目的地,不过这里看起来和之前路过的地方并无差异。
然而女孩并不这么认为,她皱紧了眉头。就在刚刚老头脚步慢下的同时,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就在她所站的这片地下,有着一股浑厚无比的意念存在,虽然从中感受不到丝毫的敌意,但仅凭这股意念之力,就能使她颇感心悸,甚至连呼吸都受到了影响。
她的神情变化被老人尽收眼底,老人并没有嘲讽她,只是微微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旋即又正色起来,抬起右掌,凝气于掌心,倏地横向拍出,直接打在了身旁一棵树干之上。
“啪——咔!”清脆的断裂声一闪即没,树干被利落地拦腰斩断,轰地倒在一边,震起一阵树叶灰土。
女孩小嘴微张,看着那平整得如同奇兵利刃削过的树干断面,不由得开始惊异于眼前这青袍老人的强横功力。
其实刚才一直被他单手提住而无法挣脱,女孩就已清楚这个老头并不简单。而他现在所施展的看似随意的一掌,更是值得赞叹。这树干虽然不粗,能拍断其的也大有人在,然而断裂层如此的平整,这绝非是普通高手所能做到的。即便是放眼自己家里,能做到的恐怕也不过五人吧。
这边女孩还在暗自感叹,老人的右掌又已覆在断面之上。缕缕真气不断从五个指尖透出,猛然发力一抓,又在断层上抓出了一个坑洞。
女孩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赶紧凑上前去细瞧,才发现原来在这树干之内,竟埋藏有一个漆黑的铁环。
暗藏玄机!
她本就最喜好天下间的各种奇闻异物,因为无聊于家中的生活,这次才偷偷跑了出来,一路上也确实见识了不少外面世界的江湖轶事。
直到这梨州城的地界时,撞见了几个不长眼的山匪。
本来凭她的武功,即便她今年才只有十岁,但对付那三两个些小毛贼已经绰绰有余。谁料却半路杀出了这个一身糟乱的白须老头,不由分说一把掳走了她,带到了这山上来。
一路上,尽管总是嘴上不满,可真的在心底里,她倒没有那么害怕,方才假哭也只想着让老人吃吃瘪。此刻亲眼目睹这铁环机关,兴奋之情早已盖过了其他。心中暗想道:“这老头虽然衣衫朴素,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好,这种高手却不显山漏水,已是神秘莫测之极。再加之这树中的铁环,怕是有年月的东西了,这机关下面到底是什么?还有地下的那道意念,想必一定跟他口中的雁耳太师祖有关,但是为何他不直接称呼师祖而是要叫太师祖呢?”
疑点越多,她便越发好奇。
老人这时紧握住黑铁圆环,对她笑道:“丫头,站开点瞧瞧好。”
猛地发力拽动,铁环底部连着铁链,拉出时不断地有碎木屑横飞四溅。
轰隆一声,意料之中的变故发生在离女孩一丈远的地方,一块纵横皆约五尺的方洞显现在二人视线里。
女孩走近后向里望去,却只能看见小段向下的石阶,再往下看便是一团漆黑了。
老人先看了一眼这条幽深的信道,瞥了女孩一眼,打趣道:“怎么样,想不想进去?”
女孩想想之前一点不买他的帐,现在倒要乖乖跟他进去,一时间也有些害臊脸红,不过嘴上从不肯吃亏,哼道:“不是你把我拐来这的么,现在反倒征询起我的意见来了?”一双眼睛却仍忍不住要往洞里望个不停。
老人也没再打趣她,而是正色肃容道:“小丫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要考虑清楚。是否愿意拜老夫为师,如果肯的话,你便是我唯一的徒弟,老夫可以保证,这决计不会是对你不利的事情。若是不肯,就请忘记今天的事,老夫会放你离开不做任何阻挠。”
女孩心思百转,暗道:“此刻我若不答应,他决计不会让我跟去看个究竟。这老头武功深不可测,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邪魔外道,真认他做师父,即便到时候爹爹知道了,也应该不会生我的气吧。此事虽来得莫名其妙,但好歹我也不算吃亏。”
在心里打好算盘后,女孩才瘪着嘴鼓着腮“千般无奈”地唤了声“师父”。
老人听到这声师父,也不管她是喜是悲,自顾自连叫两声好,欣喜道:“如此最好,那么现在你就随我下去吧。”
连拜师的仪式也没有,“师徒俩”就迫不及待,一前一后迈下石阶,进入了信道中。
地下的光线自然十分晦暗,不过却没有想象中的潮湿阴冷,也没有难闻的气味。两人踩着石台一直向下,脚步声清晰可辨。
除了脚下便什么也瞧不见,女孩无聊得紧,便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呢。”
老人自腰间摸出两块火石,一边将刚才捡起的一根粗树枝燃着,一边答道:“老夫姓是米饭的米,全名米一立。如你这般孤陋寡闻的小鬼,想来一定是没听说过了。”
谁想女孩听道后却娇笑不止:“咯咯,米一粒……师父,这还真是个前无古人的好名字,难怪弟子不知道。”
米一立明知她是打趣自己,却置若未闻,只是佝着身子继续朝下走。
女孩见他不作反应,又道:“师父,您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呀?”
“当今天下四大域主之一,龙躯域域主洛歧渊的小女儿,洛玉鲤,老夫所言可对啊?”米一立头也不回,嘴角弯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
洛玉鲤立即反应过来,恼怒道:“好啊,你这老头果然是知道我的身份,快说,你是不是跟踪我!”
米一立对着漆黑处翻了个白眼,哂道:“你个小屁孩有什么好跟踪的,我随口猜猜,没想一下子就让老夫给猜准了。”
洛玉鲤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装傻充愣,心中自然愤懑不已,暗骂着:“真是本姑娘见过最可恶的老头儿!”
两人在石阶上足足走了有一刻钟,才算抵达了平地。
树枝火把眼看就快烧烬,只剩下一小截。不过却不打紧,因为在平地前方,幽长走廊的两侧石台上,分列堆放着一排散发出淡蓝光芒的石头,足以照亮这整条长廊通道。
一看到这些石头,洛玉鲤便忍不住惊呼出声道:“这…这是伴死石?”
米一立眉头一挑,奇道:“你还认得伴死石?”。
洛玉鲤立时得意万分地道:“将真气注入其中就能发出光芒的一种罕见石头,据说只要真气的所属者不死,光芒就不会消失。而那人若气绝身死,其上的光芒也会随之褪去,变成普通的石头,是故被前人称为伴死石。每块伴死石只可吸收一人的真气,古时高官富贾们常常用它来确定远方亲人的生死,是十分稀珍的宝石。我曾在家中藏书中读到过,不过不是说早就已经绝迹了么?”
米一立点头称赞道:“没想到关于这些稀罕玩意儿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哼,我知道的还要多呢!”洛玉鲤边朝前走,边细心感受着两旁伴死石上缠绕的真气,结果令她震惊不已。在每道真气里,都存有一种亘古久远之感,而且其浓度精度之高难以度量,不禁暗自心惊道:“爹爹的真气也未曾达到这种程度啊!”
目光锁紧了前面领路的米一立,出口问道:“师父,这伴死石上的真气是您的?”
“自然不是!”米一立否定了她的猜测,“这是六猿师祖的真气。”
“先是太师祖,现在又冒出一个……”洛玉鲤顿了顿,心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急声问道:“这个六猿师祖和那雁耳太师祖是什么关系?”
“师祖便是雁耳太师祖座下唯一的弟子!”
洛玉鲤头一次被自己听到的话吓到头晕,惊声道:“你不是说过,雁耳太师祖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那他的弟子不也该是一样,可是如今这些伴死石上的真气没消失,若当真是属于你所说的六猿师祖的真气,岂不是说明他活了近千年直到现在?”
米一立满张老脸容光焕发,自豪之色尽现。
“这怎么可能?!”晶莹白皙的脸蛋上此刻只有惊诧,洛玉鲤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逾越常理之事。
米一立低声道:“稍等片刻,你就会明白了。”
洛玉鲤略有失神地道:“那里面传来的意念,难道就是……”
米一立回过头,竖指在唇前,示意她噤声,说道:“六猿师祖静修之地,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