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侯四弟左右:
二十八日,由瑞州营递到父大人手谕并弟与泽儿等信,具悉一切。
六弟在瑞州办理一应事宜尚属妥善,识见本好,气质近亦和平。九弟治军严明,名望极振。吾得两弟为帮手,大局或有转机。次青在贵溪尚平安,惟久缺口粮,又败挫之后,至今尚未克整顿完好。雪琴在吴城名声尚好,惟水浅不宜舟战,时时可虑。
余身体平安,癣疾虽发,较之往在京师则已大减。幕府乏好帮手,凡奏折、书信、批禀均须亲手为之,以是未免有延搁耳。余性喜读书,每日仍看数十页,亦不免抛荒军务,然非此则更无以自怡也。
纪泽看《汉书》,须以勤敏行之。每日至少亦须看二十页,不必惑于在精不在多之说。今日看半页,明日数页,又明日耽搁间断,或数年而不能毕一部。如煮饭然,歇火则冷,小火则不熟,须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甲五经书已读毕否?须速点速读,不必一一求熟,恐因求熟之一字,而终身未能读完经书。吾乡子弟,未读完经书者甚多,此后当力戒之。诸外甥如未读完经书,当速补之,至嘱至嘱。
再,余往年在京曾寄银回家,每年或百金或二百金不等。一以奉堂上之甘旨,一以济族戚之穷乏。自行军以来,仅甲寅冬寄百五十金。今年三月,澄弟在省城李家兑用二百金,此际实不能再寄。盖凡带勇之人,皆不免稍肥私橐。余不能禁人之不苟取,但求我身不苟取。以此风示僚属,即以此仰答圣主。今年江西艰困异常,省中官员有穷窘而不能自存者,即抚藩各衙门亦不能寄银赡家,余何敢妄取丝毫?兹寄银三十两,以二十两奉父亲大人甘旨之需,以十两奉叔父大人含饴之佐,此外家用及亲族常例概不能寄。
澄弟与我自湘潭一别之后,已若漠然不复相关。而前年买衡阳之田,今年兑李家之银,余皆不以为然。以后余之儿女婚嫁等事,弟尽可不必代管。千万千万!再候近好。
国藩再叩
评点:不妄取丝毫公款
过去在京师时,曾氏不过一拿固定薪水的官员而已,犹每年寄百两或二百两银子回家。身为带兵统帅,每月经理军饷银十几万或数十万,他反而仅只寄过一次一百五十两银子回家,这次吝啬得只寄三十两。在常人看来,带兵统帅从军饷中拿一点放自己的腰包里,既不违理,又不显形,有什么做不得的!管理曾府家政的这位四爷,大概也是这样看的。笔者原来以为,在衡阳买田是欧阳夫人和纪泽的想法,看到这封信,才知是四爷干的好事。不仅为大房买田,又自作主张在省城兑用二百两银子。四爷以为,这都不算什么,大爷随便从军饷里动点指尖就行了,他则乐得个讨好大嫂,又让自家宽裕点。不料,大爷斩钉截铁:“余何敢妄取丝毫!”而且还大幅度减少寄家的银子,除父、叔外,其余亲族一概不寄;进而连对这个胞弟也不信任了:“以后余之儿女婚嫁等事,弟尽可不必代管。”想当年曾四爷接到这封信后,脸上必定极为尴尬。
曾氏刚踏上仕途,便以做官发财为羞耻,带勇之初便公开申言“不怕死不爱钱”。这些话说说容易。笔者相信,古今百分之九十九的文武官员都曾经对人如此表白过。但面对着白花花的银子和红通通的鲜血,不爱钱不怕死,却的确很难很难。曾氏的难得之处,便是说到做到,即便万分保险不至于被揭发,他也不做这种违纪违法之事。这靠的什么?靠的是心性的修养。这种修养的最高境界就是慎独。慎独,即慎重地对待一人独处时的一言一行。
曾氏早年在京师研读儒先性理之学时,曾经写过一篇《君子慎独论》。特为附录,供读者参阅。
附:君子慎独论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析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宜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仗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趋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惟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