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老弟足下:
十四日良五、彭四回家,寄去一信,谅已收到。
嗣罗山于十六日回剿武汉,霞仙亦即同去。近接武昌信息,知李鹤人于八月初二日败挫,金口陆营被贼踏毁。胡润芝中丞于初八日被贼踏破奓山陆营,南北两岸陆军皆溃,势已万不可支。幸水师尚足自立,杨、彭屯扎沌口。计罗山一军可于九月初旬抵鄂,或者尚有转机。即鄂事难遽旋转,而罗与杨、彭水陆依护,防御于岳鄂之间,亦必可固湘省北路之藩篱也。内湖水师,自初八日以后迄未开仗,日日操演。次青尚扎湖口,周凤山尚扎九江,俱属安谧。
葛十一于初八日在湖口阵亡,现在寻购尸首,尚未觅得,已奏请照千总例赐恤。将来若购得尸骸,当为之送柩回里,如不可觅,亦必醵金寄恤其家。此君今年大病数月,甫经痊愈,尚未复元,即行出队开仗。人劝之勿出,坚不肯听,卒以力战捐躯,良可伤悯,可先告知其家也。去年腊月二十五夜之役,盐印官潘兆奎与文生葛荣册(即元五)同坐一船,均报阵亡,已入奏请恤矣。顷潘兆奎竟回江西,云是夜遇渔舟捞救得生,则葛元五或尚未死,亦不可知。不知其家中有音耗否?
余癣疾稍愈,今年七、八两月最甚。近日诸事废弛,故得略痊。余俟续布,顺问近好。
兄国藩(草于南康军中)
父亲大人前跪禀万福金安,叔父大人前敬请福安。
甲三、甲五等兄弟,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再,父亲大人于初九日大寿,此信到日,恐已在十二以后。余二十年来,仅在家拜寿一次。游子远离,日月如梭,喜惧之怀,寸心惴惴。又十一月初三日为母亲大人七旬一冥寿,欲设为道场,殊非儒者事亲之道;欲开筵觞客,又乏哀痛未忘之意。兹幸沅弟得进一阶,母亲必含笑于九泉。优贡匾额,可于初三日悬挂。祭礼须极丰腆,以祭余宴客可也。
我家挂匾,俱不讲究。如举人即用横匾“文魁”二字,进士即用横匾“进士”二字,翰林即用直匾“翰林第”(或用院字)三字,诰封用直匾“诰封光禄大夫”等字,优贡即用横匾“优贡”二字。如礼部侍郎不可用匾,盖官职所历无定也。前此用“进士及第”直匾亦属未妥。
昨接上谕,补兵部右侍郎缺。此缺二十九年八月曾署理一次,日内当具折谢恩。
澄侯弟在县何日归家?办理外事,实不易易,徒讨烦恼。诸弟在家,吾意以不干预县府公事为妥,望细心察之。即问近好。
国藩再具
评点:让儿孙一无可恃
曾氏在此信中对官宦之家提出一个治家之方,即不积蓄银钱,迫使子弟谋求自立。这的确是一剂良方,但古往今来,多数官宦之家都不这样做。其原因皆出于那种“父母心”。普天下的父母都疼爱儿女,有的父母爱儿女甚至超过爱自己,甘愿为儿女做牛做马而无怨无悔。倘若父母做牛马而能使儿女成龙凤,倒也还值得,但事实上恰恰是得到父母照顾太多的儿女往往成不了龙凤,不少人反而适得其反。这原因在哪里?就在于曾氏信上所说的“可恃”。恃者,依赖也,最让他们依赖的是家中那些钱财。人的本质上有好逸恶劳的一面。有足够的钱财让他花销,他还要吃苦做什么呢?结果,终至坐吃山空。若“一无可恃”,则逼得他们自己去奋斗。奋斗的结果,不仅让自己有了真本事,说不定还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出来。
此外,打消了为儿女积蓄银钱的想法,也有利于为人父母者更好地保养自己。普通百姓可因此省掉许多劳累,至于为官宦者,则可以因此而截断一部分贪婪之念。须知世上不少贪官,其贪污聚敛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留下一笔丰厚的钱财给儿女。看清了这一点,许多贪污受贿的情事也可免于发生。
曾氏在信中不厌其烦地告诉家中各种匾额的制作形式,又特别指出官职不能用于匾上,因为官职时常在变动,而匾额宜永久悬挂。过去的秀才、举人、进士、翰林等均为出身,一旦获得,通常是不会被取消的,犹如今日的学士、硕士、博士等学位一样。请读者诸君注意信中的这样一句话:“前此用‘进士及第’直匾亦属未妥。”为什么“未妥”?曾氏未讲明原因,让笔者来为大家释这个疑。
原来,进士有三个等级,即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三名,通常叫做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一甲三人不用朝考,直接进翰林院,状元授职修撰,榜眼、探花授职编修。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二甲、三甲参加朝考,优秀者选进翰林院充当庶吉士,其余的分别授予主事、中书、知县等职。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再学习三年,三年满后分别授予编修、检讨等职。
曾氏当年中的是三甲,按制度应为同进士出身。同者,等同也,有点类似后来的“相当于”的意思,比如相当于大学毕业,相当于副厅级等等。若从字面上严究起来,“同进士”实际上不是“进士”,所以当时列入三甲的人是颇为忌讳别人称他为“同进士”的。有一个传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曾氏幕府中有两个后进来的年轻幕僚,有一天闲聊时以对对联来互相炫耀才学。甲说“如夫人”,乙对“同进士”。甲再说“如夫人洗脚”,乙再对“同进士出身”。甲又说“看如夫人洗脚”,乙又对“赐同进士出身”。两人正对得起劲的时候,突然隔壁房间有人怒吼:“胡说八道!”两个幕僚过去一看,原来是总督大人。只见总督黑着脸瞪了他们一眼,两人吓得赶紧溜出。在门外遇到一个资格老的幕僚,两个年轻人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这个老幕僚听后顿足道:“你们赶快卷铺盖走吧!”年轻幕僚惊问:“为什么?”老幕僚说:“你们闯大祸了,总督大人正是赐同进士出身!”这两个年轻幕僚立时脸都白了,急忙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曾府里的老少爷们显然缺乏朝廷科举制度方面的知识,将大爷的“同进士出身”制成“进士及第”的匾,一向拘于制度的大爷当然认为不妥了。
曾氏的母亲死于咸丰二年六月,到咸丰四年九月,他的三年(实为二十七个月)的丧期已守满,按规定可以起复候补官职。信中说的“补兵部右侍郎缺”,即朝廷正式给了他一个兵部侍郎的官。曾氏道光二十九年便做了礼部侍郎,六年过后依旧只是一个侍郎,并未迁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