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波的出走对母亲的打击是深重的,儿行千里尚且母担忧,音讯杳无,不知死活,更是令母亲牵挂揪心。第一年几乎天天落泪,后来虽有所平息,但只要一提起顾明波,母亲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时间一长,母亲的眼睛因此落下病根,遇到刮风下雨,泪眼模糊看不清人。
这天傍晚,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晾着的衣服,顾明波走进院来,站在她的面前,她还以为来了客人,说:“我眼睛不好,你是哪里来的?”
顾明波禁不住一阵辛酸,他在家时,曾记得母亲的眼睛是雪亮的,穿针引线绝不由人代劳。如今母亲头发花白,身材瘦弱,老眼昏花,这也许都是他出走才引起的。
“妈,我是明波。”顾明波深感自己是个不孝之子,说着话的时候,已是泪水涟涟。
“你是明波?”母亲不敢相信地走近一步,当确认真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无疑时,她手上的衣服不觉掉在地上,凄冽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啊,你把妈想得好苦哇!”接着,便放声痛哭起来。
“妈,我也想你们。”想起出走后的种种磨难,顾明波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母亲,抽搐着身子,伤心地悲咽个不停。
“妈,我爸呢?”哭了一会,见母亲已渐渐平静下来,顾明波抹了一把眼泪,问。
“你大哥开了建筑公司,接了许多工程,你爸被他叫去管工地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爸一起去?”
“我不习惯那里。”母亲说:“明波,这许多年了,你去了哪里?有人传言你当了和尚,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离开家里后,就去了普陀山。”
“你真傻,世上又不是她一个人,她不要你,还有其他姑娘,你真不应该去走那条路。”
“妈,她如今过得还好吗?”
“她害得你那么惨,你还记着她?”
“我只是问问。”
“你走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嫁了个中年男人,是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
“她作贱自己?你想错了,那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当时是我们这里的公社书记,听说以前就是她单位的领导。”
“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忘记了,好像姓郑。”
“郑天佑。”顾明波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名字。”
那年在佛顶山见到郑天佑和戴妍,他以为两人只是关系暧昧,偶然借着出差的机会,偷偷相伴在普陀山幽会。现在,得悉两人走到一起成为夫妻,这消息还是深深地刺激了他,使他震惊与愤怒。当时他就猜测他俩决不是在他离开后才有关系,而是早已勾搭成奸,看来这怀疑决不是冤枉他们,而是千真万确的。
“妈,他们现在在哪里?”他气呼呼地问。
“今非昔比,现在不得了,那个男的已当了县长,女的听说也当了领导。”听儿子口气不对,母亲惊慌地说:“明波,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你可不能干傻事。”
“不会。”见母亲担忧的样子,顾明波连忙安慰道:“那对狗男女,不值得我为他们付出代价。”
“你能这样想,妈真的太高兴了,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我们不去跟他们比高低。”
儿子像土遁一般消失,又像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来到跟前,母亲喜逐颜开,把儿子拉进屋里,从上到下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只见儿子西装革履,精神饱满,丝毫看不出有出家人的迹像,不禁疑惑地问:“明波,刚才说你当了和尚,妈怎么看都不像,你是不是骗妈的?”
“没骗你,确实当过和尚,但现在早已重返红尘。”
“老天爷啊,你终于想明白了,我的儿是决不能去走这条路的。快告诉妈,你现在哪里,在干什么?如果不好的话,赶快回来,去你大哥公司。”
“妈,我现在很好,在义乌做生意,也已今非昔比。”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比过去出息多了。”
“妈,你知道义乌那个地方吗?”
“知道,过去挑着担来这里窜街走巷买针线针脑的货郎,就是那边来的。”
“那些人,如今大都成了老板,有些还是大老板呢。”
“国家变化真大,我们这里也一样。村上原来有很多茅草屋,现在都盖了瓦房,而且有些人家还盖了楼房。”
顾明波这才发现自己家里原来的茅草屋已修成瓦房,他高兴地说:“妈,连我家也盖了房子,看来生活真是不错。”
“这房子是你几个哥出钱盖的,只争一口气。”
“跟谁争气?”
“你走后不久,上面说你打过仗,立过功,听说你当了和尚,看我和你爹住在茅草屋里,觉得可怜,那个女人的老公特地批了钱,让我们把茅草屋拆了造瓦房,被我一口回绝。我有那么多儿子,我可不想让他们可怜我。把我儿子逼得走投无路,做了和尚,这是无法用钱来免补的。”说起这些,母亲还忿忿不平,“后来,我就让你的几个哥出钱出力盖了这房子。”
也许看惯了高楼大厦,顾明波觉得家里的房子破旧且矮小,他不禁说:“妈,这次来,我准备把老房子拆了,盖幢气派的小洋楼,你和爸为我们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享清福了。”
“这敢情太好了。”从顾明波进屋起,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迭声地满口都是好字。
“妈,家里其他兄弟都好?”
“都好,明涛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就在甬城市委,听说每天和领导在一起。”说到小儿子,母亲忽地想到杭东辉,于是连忙问:“明波,你是不是有个叫杭东辉的战友?”
“有,妈,你怎么会知道他?”
“你出走后不久,他来家里找过你,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真是个好人,每年都会来看我们。明涛大学毕业后之所以能进市委,也多亏他帮忙。”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工作?”
“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可是我们丹象县的县委书记。”
“这怎么可能?”顾明波简直不敢相信,“他家并不在我们南方。”
“反正他的官是我们县里最大的,有时候明涛来家,他会跟着一起来,他还找了个海港姑娘做老婆,是我们这里的女婿。”
“妈,你一定搞错了,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我看过照片,漂亮着呢。”
“反正我没瞎说。”
顾明波忽地想到杭东辉曾负伤留有残疾,他忙问:“妈,他可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没有,漂漂亮亮的,可精神了。哦,对了,他腿有毛病,被子弹打的,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母亲仿佛才想到。
一切都吻合了,看来母亲并没有道听途说,这个人真的是杭东辉。自从在医院和杭东辉匆匆一别,屈指算来已是多年。如今生死战友,昔日的那个小排长当了自己家乡的县委书记,真令顾明波高兴万分。尤其他不忘情谊,经常来家里看望父母,这令顾明波深受感动。但他不明白,他和小芳感情那么深厚,到头来为什么和他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没和小芳结成眷属?难道小芳也像戴妍一样变心了,另有所欢了?当年他望穿双眼地等着他,为什么始终不见他来,那怕仅仅一封来信也没有?
此刻,顾明波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不能解开。
第二天一早,进城后,顾明波没去任何地方,便径直去县委找杭东辉。
大门口有县中队战士站岗,见顾明波西装革履,气宇轩昂,有心想放他进去,但发现他步行而来,料定他不是大人物也不是什么贵宾,门岗毫不客气地拦住了他。
“干吗去?”
顾明波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走着,突然听见询问,便停下回答道:“找人。”
“请出示证件。”
“我没有证件。”
“去那个部门?”
“县委书记办公室,找杭东辉。”
“预约了没有?”
“没有。”
“没有就不能进去。”还没等卫兵说话,坐在警卫室里的干部就明确地说:“这里是县委,不是公园,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的。”
“你打电话告诉他,有一个叫顾明波的人找他,看他能不能答应让我进去。”
值班干部本想说跟杭东辉通电话不是那么容易随便的,但见他盛气凌人,其他人称呼杭东辉都显得恭敬谦卑,从没像他这样直呼其名,可想而知关系肯定不一般,他又不敢怠慢得罪他,于是,依照他的意思把电话挂了过去。
顾明波站在一边听得很清楚,是秘书接的。一会儿,就传来回话:“快请他进来。”
卫兵放下电话,准备让顾明波在来客登记簿上签名,只见杭东辉已下楼兴冲冲地迎出门来,大声呼喊:“明波,想死我了!”
顾明波忙迎上前去。
杭东辉一把抱住他,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一言难尽。”
“走,去我办公室。”他几乎半搂着顾明波,把他热情地迎进楼去。
卫兵和值班干部都目瞪口呆,怔住了,他们从没见过杭东辉亲自来大门口迎接客人的场面,就是市里省里来人,也从没见他到过大门口,最多只是在县委大楼下迎接。今天顾明波到底是何方人氏,竟引得杭东辉拖着伤残的大腿飞奔下楼,来大门口屈尊迎接?他们都充满好奇,同时又感到后怕,幸亏刚才没把话说死得罪他,否则他将他们的不恭向杭东辉反映上去,想必后果会够他们受的。
“明波,今天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你可知道我找了你许多年?”坐定后,杭东辉说:“我还听说你当了和尚,有没有这回事?”
“是这样。”
“在什么地方出家?我曾找过甬城以及这里的大小寺院,可惜都没有你。”
“在佛顶山。”
“疏忽了,唯独没想到普陀山。”
“昨天到家时,听妈说,你在这里当县委书记,我还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工作。”
“和你一样,也是一言难尽。”杭东辉笑着说:“你复员后不久,我便伤好出院,也很快就转业了。我没忘记我俩的相约,来不及去家里,便直接赶往四明山,准备和小芳一起来丹象县看你。没想到,当我兴冲冲地到了那儿后,才知道小芳早已不在人世。”
“怎么会这样?”顾明波吃惊地问。
“小芳是在一次山洪爆发时,为了掩护群众而壮烈牺牲的。由于她的离去,使我伤心过度,病了几天。病好后,我不敢也没心思再来你地方,去面对你和你当时的未婚妻,就直接回了家。后来安排工作,征求我的意见,我便主动要求来甬城。就这样,我来甬城团地委任职。报到后不久,我去你老家找你,可那时你已离家出走。你不会想到,当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痛苦。小芳死了,你出走了,这些不幸怎么会统统落在我身上,单单让我一个人碰到了?后来由于工作需要,我又从甬城调到丹象县。我总以为有一天你会回来,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这么多年。”
“当时,我生不如死,爱情没有了,工作被辞掉了,生活前途在我眼里一片漆黑茫然,我心灰意冷,再也没有活在世上的勇气。好在最后没自杀,天可怜你我兄弟还有今日见面的这一天。”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还想回去当和尚?这不行!伯父伯母不会同意,我也不会答应。这样吧,我在县里给你安排个工作。我知道你爱舞文弄墨,是个了不起的笔杆子,你干脆就在县委报道组干吧,平时也可以帮帮我。你知道吗?当时你不要那么懦弱,那怕只坚持一段时间,你早已是国家干部。就在你走后不久,国家有政策下来,可以照顾我们那批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农村籍战友,进入国营企业或国家机关工作,如今那批战友大都已成为基层单位骨干和领导。”
“这是命。”顾明波不胜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