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铃声、读书声，那是学校的音符，上课、下课、寒署假，那是师生的欢喜与忧愁。
放署假了！学生巴不得撒腿就走，老师们还得耐心待七天，集中学习，大脑充值，讨论“素质教育”议题。传统的中国响起了一片反醒的呼声，炎黄子孙需要素质教育的沐浴。
第一阶段学习，老师们纷纷抄报纸、找材料、记笔记，以应付文教局派员检查，记得多，字迹恭正，就是优秀。
程天新在大会上宣布检查结果：“我校教师百分之九十九过关，只有古华老师的不合格，将受到全县通报批评，同时扣考核量化分！”
第二阶段，讨论素质教育议题。组长靳富山说：“古老师，你就代表理科讨论小组大会发言！”他知古华胸有珠玑。古华总算得到了一次正常心理的对待。
大会议室，古华的声调不卑不亢，从角落发出。他开会向来坐角落的。全场顿时哑鹊无声，比校长讲话还安宁，打算洗耳恭听。
在这个社会，古华无任何势力，又正受排挤、下贱，仅凭“知识就是力量”使人不能小觑他，至少内心深处是这样。
“高考制度的恢复，使中国的教育面貌有了血色，开始出现有史以来的生机，但渐渐走向另一极端—只重书理、考分，淡化了教育本质，教育教育，只教不育，因而隐形的教学质量之品德、体能等因素可有可无！我们那时上学就是为了学知识，如今教与学已是为了功利，而不是为了学知识，尔今教学只是为了大浪淘沙，为功名死啃书本知识，衡量教学质量的标准只盯着过高考独木桥的人，而被淘弃的却是社会劳动的主力大军……”
“并非大多数人皆能培养成科学家、发明家，那需要天赋，需要灵感，即或只占百分之一的灵感九十九份勤苦。那是自然的结晶，并非硬性培养得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教育观念未免大大地偏颇了。”
“一个人从小进校一直到高中或大学读死书，饭来张口，几乎未得到任何生活能力，社会及生存适应，体能、心理素质等锻炼，进入社会一切还得重新学习、陶治、适应。我看‘东亚病夫’的来由并非空穴来风。能不能在校一切就基本成熟，自然而然进入社会，提高人生利用率？一个人即或到高中为止，一生少半光阴都在上学，而上学期间只得到了毕业就还原的大量无谓的书本知识，面对社会无所适从感人人油然而生。待成熟适应，一晃又快到六十花甲日落西山，想想划算吗？人生利用率高吗……”
“只重智有才无德，只重德有德无才，故社会提倡德才兼备为任。有人说智育不合格是次品，体育不合格是废品，此话虽然有点儿过，但德育不合格最是危险品，虽人无完人，素质教育就是尽可能培育人的素质因素的平衡，于已于社会更有利，教育虽不能包揽受教育者皆正道人，但能做到最大。应试教育极端性造就的人才大都畸形，除懂专业知识外，其它素养几乎是一块生铁，比如教物理的不会修电器，教化学的不会实际运用，班主任可能德行差，学生不知礼貌，借钱以能赖就赖为能，以占便宜为乐，形成社会素养恶性循环，却抱怨社会风气不好……”
“我们的学科无谓的东西太多，浪费学生精神，大可舍虚务实，例如政治课，从初中就可开设能直接了当提高思想水平的内容：万事万物的生克性、利弊性，相对性，特殊与一般性，平衡性、本质与现象，因与果，形式与内容、现实与长远，片面与全面、局部与整体、标与本，可这些真正于人有大用的知识根本不成体统，教材中偶闪星点。”
“我们人之初，只有动物的本性和人的灵根，随着成长受教育，方才具备了人特有的精神，行为，伦理内涵，常言说那人没人性就是这个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的内容原本就是多方面的，怎能只注重考分？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存在的诸多问题，不在于财富的增长，归根结底取决于人类的素质……”
“最后申明，我的这些言论等于放屁。”
“哈哈哈哈——！”轰堂大笑。
老师们豁然开朗，受到启发。在他们心中，读书上学就是这个样子，哪里想到这些问题。程天新因情势所至，和大家一起笑道：“哎，哪能说等于放屁呢？下来把发言整理成文，上面要这方面的材料。”
老师门哪里懂得古华所言“放屁”是有深意的，他知天地生命玄谛，此等凡俗理论就显得何等无关紧要，直如放屁尔！但却是俗世在意事理，上档次的论文又是评高级职称的条件，你的玄论社会还不认同呢！
古华本可以虚以委蛇，作作违心事，和大家一样抄抄报纸、记好笔记，但他的见地原本就居高临下，要他抵就，实在显得多余。也许正因为他的发言，他没受到通报批评，一篇俗论素质教育论文一路通向国家级，纳入中国教育报理论丛书。
世界是世俗的世界，社会是世俗的舞台，创造型人才，往往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这回，程天新不会再说古华的论文走的旁门左道了。凭在乡镇中学力所能及的成果，不走关系，古华硬上了高级职称。说来是天意，上级下了新规定，校长另行评定，不占普通教师名额，这一年又恰无一竞争对手，非古华莫属。
南岭中学由通常的千多人降至历史的最低点六百人左右，学校搞得负债累累，程天新已觉呆不下去，高级职称也到手，活动上调了。这情景与当年峡关中学张大丰相似，都是他们自行先离开，古华未动，古华赢了理输了运。
程天新的级别更高。不两年，报纸上出现他的半身照，排榜在“十佳、十杰”行列。
程天新走了，游海洋来了！来南岭中学当校座。
游海洋走路已习惯迈大步，像时刻在用脚步丈量土地。这使他走路身态有些偏，那是成年社会滚打出来的变态姿势。
“你愿意出山吗？”他问古华，他竟然用“出山”二字，他知道古华在程天新手下靠边站。古华说：“那是你的事。”
游海洋人生阅历成熟，新官上任并不急于烧三把火。古华依然在政教处干了一年杂务。这时高级职称批复下来，亲自进城办理相关手续。
古华先到县人事局，后到文教局，悄悄把六十元钱压在孔股长办公桌文件下，这年头是这风气，否则办不成事的。孔股长冷冷地对古华说：“这还得看你们游校长聘不聘你这个高级老师，嗯，把聘任书拿回去签字。”
孔股长与古华早年相识，每每下乡与古华打招呼总是友好谦虚的态度，一旦蹲在文教局大院，官僚的态度就拿出来了。
古华刚离开文教局，孔股长就拨通了游海洋的手机：“你们学校古华来办聘任手续，我叫他把聘书拿回去了，你莫给他签字，莫聘他高级职称。”
“啊？哦。”游海洋楞了楞，“知道了。”
孔股长嫌古华送的钱少，刁难古华。其实古华进城还是借的钱。虽然工资拖欠，这也怪古华自己于生活太随意，缺乏常人的谋心。
古华返校后，办公室人告诉他：“你也太马虎，现在聘任制还只是个形式，中学高级由文教局长签聘，校长还无权呢。”
“啊？唉！”古华恍然大悟。
谁叫你大智若愚呢？可你又生活在这些常识中。
游海洋亦嫉妒古华的高级职称，因为他还不是高级，下基层就是为了上高级涨工资，他脱离教学一线走仕途不达，反而跳丢了本份，工资落后于同学程天新。接孔股长电话，权衡之下，便生官官相为之意。
“先前，孔股长来电话，”游海洋说，“要我看着办，高级也可以低聘或不聘。”他委婉地流露出意图。
古华有心与这个新校长好好相处干一番教学事业，听出弦外音，只觉愿望刹时破灭，顾不了许多，发起威来：“他奶奶的，这些小鬼们不给点颜色看还以为老虎是病猫！”立即起身欲返城大闹文教局教训孔股长。游海洋看出古华一半亦是朝他发威，见不好惹，就回心转意站在劝解的老师一边拉住古华，聘书拿去办公室和众老师的聘书一样，统一签了章。
作为有心修行的俗家弟子，古华这事又作得对不对呢？在这个充满排斥与利用的世间，好人也得靠自己的力量赢得生存的位置，否则就会被挤扁、挤没。
游海洋执政的第一暑假到来。
“走，我们去抖古华的钱，把他的高级工资降两级！”
几个中层领导提副麻将去古华屋里，他们知道古华以往手气始终如一，只吐不吞，似乎专在成全他的道行。古华呢？他的心性可与人们不一样，那时在赌局中每每见人输得惨，就心生不忍，他想把心肠放硬一点就不行。这使得他在想，也许这就是修定的慈悲心吧，修定了的东西不容易败坏，难怪佛菩萨能自在出入恶道“入污泥而不染”。自贺真如事件，古华已撤身赌局，见是几个中层领导还有游海洋到，就支起摊子。
不三个小时，轮番轰炸，古华四百元被炸飞。
“不陪了！”古华终于硬起心肠收摊，牌友不舍离去。古华数了数抽屉里的钱，只剩二百五十元，怎么过暑假？
夜晚，古华失眠了，有生来第一次失眠，当年在峡关中学身体那么坏又那么迷惘也没失过眠。
怎么又失了定力失了主张呢？他想起元音老人《略论明心见性》书中云：人若能在梦境中能有主张者，即不入三恶道之证；以入三恶道，必心失其主为因，有随力而无主力，随业高下入之而不觉。他古华在梦境中曾不止一次地想起用真言解救自己，但仅偶然使用，还没形成必然的自主力。现实世界中，抽烟的习惯也未改掉，连常人的毅力也不如，还谈什么恶道自主，修大行呢？他真呼开佛了。
佛啊，请赐给我一点儿力量吧！我孤身俗网太无助，人说，身在公门好修行，庙里修是小修，俗世修是大修，一个如温室，一个如大风大浪，自己选择了大风大浪道场，实践证明缺乏驾驭的能力。但又想到，如果说，曾因入赌道致贫，未积得一点儿钱，那么自己生来又怎样呢？历历旧事，自己曾是岸上人的时候呢……
那年从桑元调往南岭，古他终于有了二百元“闲钱”，心思存入银行，从此起底积一笔钱以备人生急需。谁知又被出发时那场肘疾化掉。去年秋，他的经济状况又一次复苏，有一千五百元余款，双胞胎弟弟的次子来了，向幺爸要钱。次子上大学，是古家血脉中唯一有出息的人。古华给了五百元，侄子走人。能不给吗？多年与亲友疏淡，都以为他有钱吝啬。
不久，古华的侄女桂枝来电话，娃娃“气包卵”开刀，借五百元。侄女来人了。
下午，古华去街上溜溜，溜到了杨荣贵家。
“最近我开支大，把你钱借八百元。”杨荣贵说。”哎哟，扬哥啊，”古华说，“你说晚了，对不起了。”杨荣贵这个古华人生旅途的同伴倒开通得很：“万一没有说不了啰！”
回转路上，古华自嘲地摇摇头，心道：入赌输钱，出赌依然有散财事等候着你，常常还有意外事让你破财，多年来几乎成为一种规律，总之不该带财。
唉，前生顾此失彼，虽修得慧根没种下福田，我的乳名叫富贵，真它奶奶的讽刺。佛界云：有慧无福成罗汉位，福慧双修方成佛，如俗世精神与物质文明需平衡一般，果真万事万物一理，我亦福慧二者间失衡，佛理也讲宇宙法则。
哼！我岂甘只是罗汉果位？斜坡上，他捡起一块石头，使劲甩出去……
胸有无边珠玑咋了？陷入滚滚红尘照样身不由已，毕竟生活中人，凡胎肉体，孤独地支撑信念，难免乏力。
静静的山河
映照着太阳的辉煌美丽
于是小河迷失在霞光中
认不出原来的自己
大雾落下几重纱幕
人生怎能迷离恍惚
远处的北斗星亘古高悬
照示着行者脚下的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