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师,这我听了你一句话,又成了个家,生了个女儿,”散步归来,杨荣贵对古华说,“可你听不进我的劝。”古华说:“是啊,能听进别人的劝告是件难得的事。我的双胞胎弟弟就已有二子,上了学。我与你不同,难得你的好意。”
古华散步回校,门口站着一个人在等候。“啊?猎哥,稀客!”
猎娃子说:“说你在南岭中学,我来看看。”
猎娃子已出狱,把女儿从平川女人那里接回来,已无家可言。他历经牢狱生活,性格老成了许多。这次他为古华上大学时借他的五元钱而来。
古华只字不提监狱之事,只搜一些闲话,做饭招待。
古华问:“你今后如何打算?”猎娃子说:“我开了个诊所,女儿刚初中毕业。”古华说:“好在现在已经允许私营。”拿出了十五元钱给猎娃子,猎娃子感到很满意。
翌日上午吃罢饭,猎娃子要走。古华说:“你又没什么急事,多年没相见,耍几天。”猎娃子说不,起身就走。古华也不强留客,送到校门口,说:“我辅导时间快到了,恕不远送。”猎娃子边走边回身说:“不用不用,你忙你忙。”
猎娃子回家不几天,就打点随乡邻去了黑山金矿,带上了女儿。
黑山,那是大自然结晶,山上已被掏得千疮百孔。正常的打工者们怀着担惊受怕又侥幸的心理磨练得胆气渐大,夜里不时吹起的刺耳的口哨声那是二毛子们又有所行动了,这些少文化的混杂青年结伙取无道之财成为强者就觉得实现了人生价值。猎娃子在上山百米处支起了诊所,一间较宽敞的简易工棚。
古华在庙宇呆过几天,重回俗世间时,一时就感到了氛围的反差。又溶入其中,大量的精力心思就用在尘俗事务上。古华正在课堂辅导,有人急叫古华接电话。古华去办公室,电话传来双胞胎弟弟张伦玉的声音:“哥吗?爹病很得很,不行了,快回来!”我是在乡政府找的电话打。”
“哦。”古华立即请假,看看下午三点,当日已赶不回家,又是腊月天短时。
古春玉的五个女儿中,二女、三女已经早逝于婆家,皆有子女。其余三个女儿早已赶回娘家,古家已聚集了众多乡亲。牛娃子也来了,带来个长相乖巧的媳妇儿忙里忙外。牛娃子投奔幺舅古华在桑元读完高中,后来者一个个都捕捉到对象吃了定心丸,先来者古华依然旁观光棍一条,众生各有果命各得其所。
翌日傍晚,古华赶回家,叫了声爹,拉起老人的手。
老人舌头已笨,眼珠已不灵活,勉强能说话:“你……一个人……回来?”古华知道老人的意思,说:“爹,你应该高兴有这样一个儿子,什么也莫牵挂,把心情放好,一门心思念阿弥佗佛,还来得及,临时抱佛脚也得抱,这样你也可能不会去阴世界,听我的,爹,好吗?心情放好,人那有不死,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古春玉嗯了一声。灵魂的孤独飘飘,这时他哪有不信任儿子的理由,他的神态开始出现安详,儿子给了他精神依托。
入夜,古春玉精神新鲜起来,如落日释放最后一抹余晖,不到半个时辰,又开始暗淡,永远的暗淡下去了,在人世呆了七十三个春秋。
按佛家理论,丧事最好斋戒三天,请和尚做道场超度亡灵,杀猪宰羊办丧事,反倒会增添死者罪业,但强大的世俗风俗,你能让众乡亲吃素吗?那恐怕抬棺材的人都不出力了。古华深感个人意志在世俗力量面前的无力,无能改变世俗。作道场吧,方圆八百里请不到正规和尚,时间来不及也无那经济能力,古华临回时,幸好得补课费三百元,刚好有支付丧事的费用,不然还无钱回家,似乎那三百元专门为他救急,冥冥中早已安排妥当。
古春玉与唐氏葬在一起。
牛娃子说:“幺舅,我顶爹的班,就要去澄合煤矿上班,希望我以后回来看到的,不再是幺舅独来独往,年轻随便,老来怎么办?”古华只是笑笑,难以言说的笑。
古春玉过世后,古华走了,一去就是十年,孤身奔劳在自巳特殊的人生轨道上……
南岭中学,单继友走了,那个惊叹古华打乒乓球的单继友,转行进了县政府(十年后当了县文教局长)。
许晋升转行走了,已滚打成为监察局副局长。古华还知道,当年的峡关中学房校长早已调回县教研室,这下反倒受许晋升管,当初房校长因许晋升找学生代阅考卷的公事,得罪过许晋升,如今不知有何感想。
许晋升转行临行时,葛国治一个小哈哈握手送别,表示对许晋升举动的赞赏。转身回宿舍泡了杯茶,站在门前,心情不平静起来。
“走吧,能走的都走去!”他自言自语,一只脚后跟狠狠地闪动了几下。他本本主义的幼稚病随着年老有所好转,但端茶杯闪动一只脚后跟的习惯未变,但这次与平日的心态就不同了。他何尝不想进城呢?但他没那个社会能量,送大礼求领导他想都不会那样想,也送不起,一人工资养活三口之家,次子已经上了中专。
许晋升自转行进了城,再没到南岭中学看过,懒得想起那段教师经历,直想抹掉那一串足迹。单继友倒是专程回过南岭中学,指指点点,说这里原来是宿舍,那里原来是教师伙房,过去的经历似乎成了他有意义的经历,似乎还嫌经历不够传奇。
古华也有机会进城的,他终于有机会进城的。县中校长付乐庭对他说:“你进县中,我有个农村妻侄女介绍给你,给你三室一厅住房,家属安排在校办工厂。”
付校长认为是两全其美的事,妻侄女就可依附于古华改变环境,提高人生品位。
古华呢?既未出家,还是想成个家,既打算俗世一生,孤身势单力薄,还是有个伴侣合力大些。
可他在付校长宿舍见到那女子,竟然一点儿也无法动心,如百花中见到一株露水草,理智之光被感性扑灭。
你为何不主动去采动心的花呢?人世因缘,如果都那么顺理成章心想事成,就不会产生无缘对面不相识名言了。
翻不过付校长给他设的一道坎,走不过那座鸳鸯桥,自然进不了县中,古华只好悄然而退。
失意苦闷吗?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古华其人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起心动念,烦恼自现,心静则恬。不过,一种春花秋月似的轻愁淡感还末能挥之即去。
他想过苟且而和,而后另图动心之好,那时已扎稳县中根基,时异境迁,已难奈何,不是不可能。但古华岂是这等俗人心机?于是只有玉碎不为瓦全的结果了。一场事浪起浪落,回复本来,似如本无其事。本已具有了平常心,有为中无为,但于婚恋之事,不知为何就难住了他。
不料付校长在领导班子内讧中失去了校长职务,古华进县中的路上横生出的这道路障自然撤去。旭喜冲局长退休日落西山不再闪光,古华便又去找既当局长又当县中校长的路校长,这回懂得提上点人之常情。
路局长对古华生爱抚之心,并不要求古华按惯例试教而定。古华却很自信,不希望特殊对待。“那好吧。”路局长说,便授意数学教研组长代记国安排。
代记国,古华认识。还听说过一件彼此有牵扯的事。古华离开桑元职中后,职中一位已婚女教师写信问候古华,信中提到,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个高职毕业的女子,玉池乡人,没想到那女子很懂事,对我说出了隐情,说她上小学五年级时,被代记国玷污过。他是她的算术老师,把她叫去宿舍辅导发生的事。她要对人把话说在前头。此后那女子再也没见到过。
又是一件发生了等于没发生的事。
代记国要古华讲一节高考不考的选学内容,既然如此,中学也乐得急功近利,都不列入教学计划。试教定在翌日,古华就从容备课,那节内容亦被公认最难讲。
代记国觉得普通刁难程度不够,不一小时又去对古华说:“原定明天试讲,现在改变,马上跟我来,下节课就上。”
仓促上阵,古华试讲延堂了三分钟,一个瑕点,代记国奸心成功。试教算作失败。
游海洋好意指责古华:“你也太诚实了,叫你讲多少你就讲多少,明显一节课讲不完嘛,少讲一点有啥关系?或者,你事先把听课老师打点一下也行。”古华这才意识到缺心眼,本可以不试教,结果弄巧成拙,被奸人算计。果如当年峡关中学教导主任李龙担心的那样,太过纯真的古华会走不动路。人别太纯真,也别太不纯真。
代记国,这老东西!罢了,事已至此,古华反倒不以为意。不知是哪一世有碍于他什么,他耿耿于怀心存报复,不然为何天地之宽,偏偏路窄,介绍的对象恰被他玷污,试教也恰遇他设障呢?旧障撤去,又遇新障,两次遇障。转来转去就是进不了,看来,县中与古华无缘。南岭的业缘还未完,而且业缘深重,了了无期。
南岭,将是古华磨难之地。
可是没过三个月,代记国就出车祸死了,且不满四十五岁。古华听到消息时,抿笑了一下。心理道了声“阿弥陀佛,愿你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