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让我们再次把时间拨回十八岁，就是我傻傻地撞上玻璃门的那天。
我一个人担任了一场喜剧的主角，傻傻地把头往玻璃门上撞。我以为，那一撞之后我心里对许卓君的那点痴心妄想就会消失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种对比是多么的鲜明，多么的讽刺。
我很想冲上去质问那女人是谁，但最终还是选择把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伤心都憋回肚子里，灰溜溜地赶紧逃走。
“你最近总躲着我干什么？我会吃人吗？”他挑了挑眉在我面前坐下。
我继续吃着自己的饭，反问道，“干嘛要躲着你？”
“那你还在路上看见我就躲。”
“哪躲了？”
“图书馆一次，教学楼一次，实验楼一次……”他津津有味地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我就这么让你‘痛恨’？不就是给你布置了几次课外作业了吗？”
我被那个“痛恨”逗笑了。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是跟你保持点距离好，我怕我师母吃醋，如果那丧心病狂的女人给我泼硫酸的话我该找谁去。”
“谁？”
“上次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个。”
“她？”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不熟啊。”
“是吗？”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面带着浓浓的醋味，这醋味都快要把许卓君熏死了，“不熟还走得那么近，不认识还有说有笑的？”
他轻笑一声，不做辩解，吃饭。
我咬着筷子继续说，“那女的身材那么好，脸蛋也长得过得去，你干脆就娶了得了，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打着光棍像什么样子。”
他还是不说话，当做没有听见一样吃着饭，喝着汤。
“结了婚就是给国家省了很多麻烦，至少解决了两个光棍。还起了带头作用，学校里不知道多少女老师被伤心到了要嫁人呢。”
“咳咳。”他拿纸巾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了吗，图书馆的玻璃门被一个莽撞的家伙给撞坏了，玻璃都碎了呢，管理员正在找那个莽撞鬼呢，据说举报有奖呢……”
“我吃好了！”我逃命似的端起自己的食盘离开。
快到期末考试的那阵子我吃得特别多，明明六点的时候吃了晚饭，九点的时候又饿了，所以只能背着书包跑到外面的小吃街找食吃，经常是大冬天地，穿双拖鞋，披着头发，左手拿着一串鸡翅，右手举着另一个鸡翅啃着。
这幅屌丝的样子不知道被多少人鄙夷，比起那些穿着漂亮精致的女大学生，我简直就是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打工的乡下妹子。
坐在小吃街烧烤摊的塑料凳子上，许卓君对我说，“你这幅打扮，迟早有一天会被门卫挡在外面不让进来。”
“怎么会，”我啃了口鸡翅，“门卫早就认识我了，我们用家乡话聊得很是顺畅呢。”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怎么记得那个门卫说的是四川话？”
“我精通各个地方的方言不行吗？”我递过去一个鸡翅，“来一个？”
他连连摆手，“从来不吃这种东西。”他的眼里突然闪出一丝奸诈，“对了，听说了吗？”
我的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每次他说这句话就意味着给下面一些足够把我噎死或者让我吐死的话做铺垫。
我默默地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但是他那奸诈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入了我的耳朵，直逼我的神经，如果神经会起鸡皮疙瘩的话，我的脑子里就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一只烤鸡翅相当于六十支香烟的毒性。”
我口里的鸡翅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好像一些肠癌，胃癌，乳腺癌什么的，也容易发生。”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拿着鸡翅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
他见我表情僵硬，说得更加带劲了，“那些寄生虫啊什么的，最喜欢钻人类的骨头了，那里简直就是他们的天堂，就像吃果冻一样把你的骨髓啃掉。那种胖乎乎的白色玩意在你骨头里钻来钻去，挺好玩的哈。”
我强忍住要吐的冲动。
他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哦，忘了，好像还有一些什么心脑血管病，高血压，糖尿病什么的。”他看着呆愣的我，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指着我手里的鸡翅说，“没关系，尽管吃，你年轻嘛，骨髓那么多，啃掉一点也不会要命的。”
我连忙扔掉手上的鸡翅。
从那以后，我一看见香喷喷的鸡翅就像吐。
最后我点了两碗皮蛋瘦肉粥。
“你每天晚上都出来？”他喝了一口粥，总算是没有再用那些恶心的话来吓唬我。
“没办法，太饿了。”
“这学校后门附近治安不好，还是少单独出来。”
“呵，谁怕谁。”一说起这个，我就忘记了刚才自己的怂样，满脸兴奋地说，“好久没打架了，都感觉骨头锈掉了。”
“你这细胳膊细腿地打得过谁啊。”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只有被揍的份。”
“谁说的！”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高中的时候一个男孩子惹恼了我，我把他揍得他妈都不认识了。”
我开始细数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战绩。
“五岁的时候我就敢单挑我们那边的孩子王，那个胖子一点也不灵活，我几下都把他的门牙打掉了。九岁的时候我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教训了一个十二岁的浑小子呢，那姑娘说如果我是男孩她就要嫁给我。十三岁的时候我老师因为我让他儿子摔了个狗吃屎，当众摔了我一耳光，我往她的杯子里下泄药，差点没拉死她！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敢剪教导主任的头发，十七岁的时候敢砸校长的车……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无语，“感情你这胆大包天的性格是从小练出来的？”
我“谦虚”道，“三分天生的，七分后天的。”
马上我就让许卓君见识到了，同时我也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打架。我玩的那些跟他比起来都是过家家，如果说我是那种别人打死我我也要从他身上要下一块肉来的小混混，那么他就是那种你给我一刀，我受着，但是你能躲过我同时砍过去的一刀算你狠的那种狠角色。
那是学校后门的小巷子，很是肮脏阴暗，那个两百多斤的门卫从来都不会提着电棒来管这里的事情，所以这让那些小混混更加猖獗。
是一个白色衣服的小女孩，被三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抢劫。
小混混话说得合情合理，他说，“小妹妹，这大冬天的，太冷了，哥几个都没钱买衣服了，借点钱呗。”说着就要去抢。
女孩抱着包包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这时，一股正义感涌上心头，我叉着腰站在巷口冲他们喊道，“老娘已经报警了，识相的赶紧滚蛋！”许卓君想要拉住我都来不及了。
那女孩也算是机灵，抓紧机会赶紧跑，我以为她会跑到我的身后可怜巴巴地躲着呢，谁知道她寸步不停地往校门口跑去，身影眨眼就消失了，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拉起身后的许卓君赶紧跑，但还是被围住了。
我大姐大似的把许卓君说，“你细皮嫩肉的，打架这种事还是得我来。”
并且不顾许卓君那个白眼，从兜里摸出折叠小刀。指着那个为首的黄头发，“识相的就赶紧给姑奶奶我跪下来磕个头，我放你一马。”
他好笑地嗤笑一声，掏出一把比我大几号的水果刀，“哪条道上的？这么牛。你以为就你有刀吗。”
我看到那把刀片闪闪的刀心里发怵，盘算着该怎么脱身，就在这个时候许卓君拉开我，挡在我前面，“想打架？行，冲我来。”
说着他把身上的大衣扔给我，挽起衬衣的袖子，看着黄头发。
“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许卓君不等他说完，冲着他冲上去，就这么单枪匹马地冲上去，我在背后喊道，“他有刀！”
另外两个混混也朝我冲了过来，他们没有刀子，于是我就乐了，举着刀子就往他们挥去。
最后许卓君的胳膊受伤了，三个混混被吓跑了，我的鞋子不知道飞哪去了，头发像鸡窝一样，手上的刀子早就被他们给抢去了……
“刚刚谁吹牛来着？”许卓君看了我一眼，见我站在原地不动，“还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我看着他的伤口，“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有刀。”
“如果今天就你一个人，你还是会冲上去吗？”
“为什么不？”
“你简直就是胡闹！”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动动脑子好不好，他们三个人一人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揍成猪头，你这么冒冒然地冲上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就那么看着女孩被欺负吗。”
“不是说不该救，救人还是得讲策略，打架这件事也是这样的对不对。”
我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先去门卫室喊门卫再来救人啊，你这样不是送上去给人抢吗。”
我又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戏谑地看了我一眼，“我怎么还记得刚刚有人的牛都快吹上天了？还一个挑八个呢。”
“没有吹牛！”我这才想起来他的手还在滴着血，“赶紧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他满不在乎地简单处理了一下，“小伤，不碍事的。”
很久之后我才理解了他那句，“小伤，不碍事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欺负着，家附近的混混天天找他要钱，于是他学会了打架，孤独无依的他找不到帮手只能靠自己。
渐渐地，他知道了，打架只有不要命别人才能怕你。
于是在老师的眼中他渐渐变成了一个矛盾的学生，一面成绩好得让老师恨不得把他捧在手里舔来舔去，另一方面，打架又是那么地不怕死，隐隐有着当大哥大的苗头。
他感兴趣的不是什么大哥大，他只不过是想安全地渡过自己那段最困难的时期，他迫切地想要自立，那样就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瞧不起他。
十六岁的时候考上大学，二十岁的时候完成了研究生学业，二十三岁的时候来到S大当老师。
我问他，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他一脸不要脸地说，没办法啊。
“其实是被逼的……”他说，“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选择像你一样，慢慢地成长，有一个轰轰烈烈的青春，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一个不算遗憾的人生……可是，没有我选择的机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