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方道治见王媒人所指的,原来是泥瓦匠白安业的大女白玉莲和二女白玉湘,一时之间踌躇不决,要问时,王媒人又说:“你家不是刚好两个少爷么?这里刚好有对亲姊妹。”方道治听到王媒人说到“少爷”二字,心中不喜,又不好发作,只是不说话;想来王媒人是误会了他的表情,说:“方哥你不用愁,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即使他们弟兄说不到这对姊妹,我好歹也先要定了其中一个。”方道治此时想要拒绝,又恐日后徒增烦恼,便淡淡地说:“那行吧,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暂不说王媒人之后如何奔走转告。只说这个赵术士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此处村众的大力支持,全心全力助他修庙,他当然感激万分;只是当时又要砍柴烧瓦,又要从山下抗运沙灰,加之正值寒季,偏又下了几场大雪,山野之间本来也是诸多不便,因此,饶是他们人多势众,这项工程还是拖到了来年开春三月方才竣工。这日刘善施和赵术士一起去视看劳动果实;只见那庙宇虽然规模不大,但白家一众想来确实也是真才实学,各种弯钩尖角,圆弧斜顶,横平竖直处如一刀切过,拐弯抹角处棱角分明,丝毫不露任何拉刮抹划的痕迹,梁间庙檐再衬之以五颜六色,果真让人大为叹服。刘善施一时高兴,又提议买炮来放,赵术士劝说:“有道是行善何必长虚名,时长自然见人心,这庙只要修好,早晚会香火旺盛。”刘善施见他这样,也就作罢。
两人又说起华佗生前如何悬壶济世,俱都感叹不已。赵术士忽然问:“按说今天大功告成,白家师父也该来庆祝一番,罗哥他们也不会睡到日晒三竿,怎么这会儿一个人都没了?”刘善施也正纳闷此事,却见王媒人从坡下转将上来,老远就喊道:“两个老爷让我好找,方家托我来请你们去喝喜酒,你们不好好的在家里等着,倒先跑到这儿来问天算卦了!”
原来,这几月之内,王媒人各种奔走游说,总算结成了方宗瑞和白玉莲的好事。方宗瑞原本迟疑不决,但被母亲王开慧几番大义劝解,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一心盼着四世同堂”,“你如今年龄不小,也是该成家立业了”,王开慧又说:“你老爹和我有了外孙,当然盼望早日有个嫡孙;况且,咱家中也就这个情况,你不要眼光太高,挑三拣四。”几番攻势下来,方宗瑞招架不住,便就应了。而王媒人的本意,也是想撮合方宗兆和白玉湘的,但方宗兆态度坚决,就是不答应,而白玉湘似乎也是不为所动;倒也奇怪,王开慧尽然没劝这个二儿子。却说方道治自己也略通良辰吉日的推算之术,加之他又碍着身份,不好请阴阳先生给他择日,便自己算了个日子,定为方宗瑞和白玉莲的婚庆时日。这日方家请了四方朋友,邻里乡亲,见证这对新婚夫妇。方道治突然想起刘善施和赵术士,便托王媒人去请。当时赵术士听明王媒人的来意,眉头略皱,说:“今天华佗庙竣工,说来也是个好日子,只是不宜婚嫁动土,大忌出葬;怎么偏偏他们生出这事来?”刘善施听闻此言,呵呵一笑,说:“如今提倡唯物,方道治说来也是对修庙有功的人,既然他家有了喜事,现在又托人来请,咱们自然不能额外推辞,寒了人心。”赵术士原本是按照自己所学,实话实说,听刘善施这么一讲,又被触及心事,呵呵一笑,便随着王媒人,三人往方家而来。
却说当时方道治请的大支客,乃是大阳山胡家寨西山岭的刘文化,因他在五个兄弟中排行老三,又被别号刘老三。彼时宾客大半到位,茶酒菜饭四大房也都基本完成准备。刘老三估摸着时候到了,便寻了一个小高地,当时方道治还托人请了锣鼓家什队总共五人,那带头的看到大支客的阵势,想必是要喊话了,立时哐哐哐一阵响啰,压住人声;那些宾客也都知道规矩,便不再吵闹,听那刘老三扯着脖子都喊些什么,这刘老三既然入了这行,嗓门倒也响的奇特,他端了一瓷缸茶水,长拉一声:
“噢——,那些谈古论今的,商量国家大事的,研究星相算卦的,拉扯家常琐碎的;谝闲的,扯淡的,打牌的,等人的;再或者丢下地里庄稼的,舍了家中老母的,离了膝下儿女的,别了亲朋好友的——,你们跋山涉水,涉水跋山,过闹市,进高山,跨江河,越草田;你们不畏千山万水,不顾日晒风吹;一不为富贵发财,二不为烧香拜佛,三不为官运亨通,四不为建功立业;你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下粮食养育子孙万世;你们义薄云天历尽艰苦,创下基业惠及五行八门;早起听闻人间事,一心只为良辰日,忙忙丢下手中饭,唯恐亲自恭贺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家能结识你们这些知己好友,蒙获你们大驾光临,只感谢祖上有光,以至于蓬荜生辉;——本人无名小辈刘老三,朦朦胧胧来此间,身受主人托,大任在两肩;只是年少不务正,如今空遗憾;幸而老天有眼,天可怜见:学了个不敢见人的活计,练了张招人切齿的厚脸;不敢在高人面前献丑,不敢在师父手下摆显:只指望借这良辰吉日,趁着口舌未烂,能令各位来解闷,可教愁眉展笑颜;我是刘老三,家住大阳山,历来说话太难缠,别人不烦自己烦;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主人托我把话喊,只为心中有真言:感谢你们赏薄面,欢迎大家来赴宴。——刘老三替方家上下给各位兄弟姐妹,婆姨婶娘,叔伯孙侄,——鞠躬,敬礼喽——敬礼喽——。”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哐哐哐的响啰,又接了一段唢呐;刘老三抿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又喊道:“茶房的师傅们,你们奉茶上水,责任重大,刘老三给你们说声辛苦喽——辛苦喽!”下面人齐声叫喊:“辛苦喽——辛苦喽!”刘老三又喊:“饭房的师傅们,饿着肚子望饭香,你们也辛苦喽——辛苦喽!”下面人接道:“辛苦喽——辛苦喽!”刘老三又喊:“酒房的师傅们,你们有酒不能先开口,我也在这里给你们说声辛苦喽——辛苦喽!”下面也接道:“辛苦喽——辛苦喽!”刘老三又喊道:“现在良辰已到,菜房的师傅们,请你们给大家上菜喽——上菜喽!”下面也接道:“上菜喽——上菜喽!”
一时之间,酒菜上桌,碗筷入席,众宾客礼让而坐,唢呐锣鼓一并响起。彼时赵术士,刘善施,罗先友,白安业,白安富,王媒人,方道治共坐一席,眼看旁边几桌人都吃得嘴角流油了,唯独自己这桌少了一人,大家又是长辈,碍着礼节,都不好意思先动筷子。赵术士因刚才听到刘老三喊话,虽也觉得颇是有趣,但想想自己也略有文采,反倒有心责难刘老三,便说:“咱们不如就把那个喊话的人叫来,然后开席,你们觉得好是不好?”几人俱都点头称好。于是赵术士寻到刘老三跟前,对着刘老三笑道:“人生难得遇高人,欲借酒家试一问;小可不过无能儿,敢问大师准不准?”刘老三本来就料到他是来找寻自己,眼下听了这话,呵呵一笑,随即答道:“初见师父心甚慌,先生面前不敢当;美酒既能识故友,小酌三杯又何妨?”两人四目相视,各都一笑,便一前一后,避水躲菜,缓步过来。坐定过后,大家彼此招呼过了,王媒人先自说道:“我姓王的活了大半生,从我手上组建家庭的夫妻不止二十对,只有眼下这对儿,却是我最满意的。宗瑞侄儿要人才有人才,玉莲侄女勤劳贤惠;我不知道什么好听光鲜的言子,说出话来大家别笑话,这可真是美娃儿说个美媳妇儿,美到家了。”众人各都一笑,罗先友附和说:“王媒人经验多多,看人也不会看错,我也觉得小两口很是般配。”刘善施在旁边呵呵一笑,没有说话。刘老三说:“人家既然能喜结良缘,不单单是靠姻缘,要不是方家和白家的为人处世,我看咱们今天未必能在这里认识;我看不如这样,两个亲家公先碰一杯,也好给我们破例带头,不然别人我是管不着,单我自己,倒真的急得心里痒痒了。”赵术士一心等着刘老三开口,这时便说:“白方两家喜结良缘固然是好,但牵线搭桥的是王媒人,我的意思是,这第一杯酒,应该王媒人先喝。”刘老三本是按照通常的礼仪随口而说,被赵术士这么一个抬杠,只得拉脸一笑,靠在椅背。大家听到两人的说话,加之刚才又看到两人神秘兮兮的不知道说的什么,俱都猜到七分事因,便都微微挪了身子,笑而不语;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一桌菜,这时似乎也颇显尴尬。片刻,白安富先自端了杯子,说:“我是个粗人,酒桌上的什么客套礼仪我一概不懂,你们要打哑谜,我脑子笨也听不出来;只是既然都坐在一个桌子上了,别的桌子也都开工了,咱们本来就落后别人一大步,要是再这样鸡毛蒜皮搞内斗,我看这桌好菜跟这些好酒,真的是白白劳神费力了。”大家听白安富这么一说,开怀而笑,便都相互招呼,动手酒菜。几杯过后,刘善施因知道赵术士的心思,怕他一时情急伤了和气,便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只许找高兴的话说;不是我自恃读了几年书,谁要是想搞什么明争暗斗,呵呵,那可别怪我引经据典,绕着弯子骂人。”赵术士虽然本来是想责难刘老三的,因刚才被刘老三的答复折服了,此时早没了责难之意;刘老三虽然也知道赵术士有心为难他,但他料想大庭广众,而且自己虽然不敢说是学富五车,但就凭过去所学所练,用来应付赵术士想来也不会太难:两人此时听到刘善施这么一说,一个说:“那是那是。”,一个说:“就冲着刘先生的本事,只怕在场谁都不敢乱说乱讲。”刘善施微微一笑,说:“你们能给我面子,我在这里谢过了;不过饭桌上固然要礼仪分明,但过于严肃了难免淡然没味儿,你们也都是喝过墨汁的人,不知道谁愿意来给大家讲个趣笑,我老人家也沾个小光,跟着乐呵乐呵?”赵术士和刘老三因有心事,都默不作声;王媒人知道自己不适合在这个场合随便开口,也不说话;方道治和白安业是亲家,那白安业自开席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因此两人更不好打趣;白安富刚才已经自揭老底,此时也是摇头摆手。罗先友见状,便说:“我看你们都是深藏不漏,金口难开;既然这样,我有个段子,只是这个段子有点古,而且也不好笑,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听我讲讲?”王媒人本想挖苦几句,但寻思一想,不好,便打住身势,要想说点别的,刘善施却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历来看不上忸怩作态的人,今天怎么自己倒卖起关子来了?难道非要我骂你几句?”罗先友说:“这倒不是这个,只是我这个段子真不好笑,只怕说出来没人赏脸,我自己也没意思。”刘善施说:“你刚才都毛遂自荐了,现在又在这里吊人胃口,难道你要逼我在今天破戒骂人?”罗先友听了便说:“那好,你们只许听不许笑,不然我可不说了。”
于是几人都听罗先友说道:“有一天,一个怀胎的妇女,她要渡河,因太阳大,就带了把纸伞;说来也巧,有个文状元,一手拿砚台,一手拿毛笔;还有一个武秀才,背了一张弓,提了一柄剑:两个人也要渡河。三个人叫了艄公,都说要渡河去干啥干啥,那个艄公说:我这船谁都能渡,就是不渡三种人。三个人就问哪三种人,艄公说:一不渡新婚夫妇,二不渡富家子弟,三不渡王侯将相。那个妇女就说:我不是新婚,况且怀有娃子;文状元说:我虽然将来难免考成大官,但现在不是富家子弟;那武秀才说:我虽然有心建功沙场,但现在才刚刚出师,也不在此列。文状元又说:将来但凡我考了大官,自然有人用大船接我;武秀才也说:他日我封了将军,这整条河也得归我来管。那个艄公就问那个妇女:你怎么不说话?那个妇女说:渡人就是渡己,救人就是救自己,像你这样虚张声势,与禽兽何异?那个艄公被一顿臭骂,就说:现在这会儿,这条河上就我这一只船,你们要想过河,我出个四言八句,你们对的上我就渡,对不上,那就继续再等。那三个就问:你要对什么?那个艄公是个混账,要戏弄那个妇女,就说:你看我船儿圆圆,篙儿尖尖,有心船上撑一篙,不敢不敢。那个文状元觉得也太简单了,就先对了,他说:你看我砚台圆圆,毛笔尖尖,有心提笔写文章,不敢不敢。武秀才看来也不笨,对的是:你看我大弓圆圆,宝剑尖尖,有心拉弓再舞剑,不敢不敢。几个人对完了,就等着看那个妇女的笑话,谁知道那个妇女是个天才,对的是:你看我肚儿圆圆,伞儿尖尖,腹内一胎怀三子:老大武秀才,老三文状元,只有二娃不孝顺,拿跟竹子掌渡船;三个儿子一口气,忤逆犯上娘面前;当心玉帝派雷神,一声打到阎罗殿;鬼哭狼嚎想投胎,投到人世进猪圈,可怜,可怜。”众人听了,忍不住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