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卿和穆宜从军营回来,已是傍晚,穆原氏已将筵席摆好,就等着他们入席。
穆宜告了罪就直接去了席面上,予卿则回屋重新梳洗更衣。
飞天髻,九凤累翠云螺金步摇,栩栩如生的金红绢牡丹……一身摄政公主的龙凤祥云礼服……
予卿有些好笑的看着浣莎和浣蒲将自己的脸涂抹得别样艳丽:“这是要干什么?”
“主子!”浣蒲自打临苍王的院子回来就有些愤愤的,“那个渡丽郡主都跑到咱们天华的土地上示威来了!”
予卿唇边的笑容稍微收敛,目光一凝。浣莎立即答道:“碧落刚刚来报,渡丽郡主换了女装,临苍王在身边给她设了个座,方嬷嬷提醒于理不合,临苍王也不予理会。”
“竟然是这样么。”予卿对于礼制再如何漫不经心,也知道穆原氏摆出邦交的席面来之后,临苍王还在身边给女眷设座意味着什么。当下心中也有些不快——龙华关的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场,他如此做,分明是给她难堪!
“主子。”浣蒲又捧上半开的龙纹鎏金匣子,内里的赤绒衬底上静静的躺着一块鸾凤交颈粉蓝宝石球形坠。那宝石的成色极好,个头也只比婴孩一拳稍小一圈,雕工更是世所罕见,鸾凤的羽翼神态都极为精致可人,栩栩如生。
予卿凝视良久,才叹息般的:“戴上吧。”
*
席面上太子正和临苍王客套,听得庭院中的下人有些紧张的高唱道:“镇国祗华长公主驾到!”
太子和穆宜站起来,正奇怪,便看见予卿一身的装束和那鸾凤坠,眼风一扫,看见其他将领也是十分惊愕,互相对视一眼,来不及细想就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临苍王这才慢慢起身,脸上的肃穆里有一丝疑惑。
渡丽在他身边小声道:“天华的太子怎么也跪了?”
临苍王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视线落在袅袅而来的佳人身上。
如火般鲜艳夺目的红色层层叠叠包裹着她的身躯,赤金的淡淡光晕氤氲其上,仿佛快要把人淹没其中。然而那瓷白的小脸在繁复华丽的衣饰里那样清晰,硬生生将所有的光芒压过,绽放出属于镇国长公主的绝代风华。
“殿下。”临苍王见了常礼。
“劳陛下久候。”予卿低下头,细白的脖颈弧度美好,曲线柔软美好。临苍王见此暗暗吐一口气。
“给姑母请安。”太子执后辈的礼。
“给殿下请安。”穆宜却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予卿一笑:“将军不必多礼。”再微微抬了抬手,浣蒲和浣莎忙跪地膝行几步,替她理好裙裾,服侍她坐下。,众人这才平身。
渡丽惊愕的看着浣蒲和浣莎——在懋桑,只有最低贱的奴隶才会用膝行礼来服侍人,而天华却是废除奴隶制多年了。
“这位是……”予卿的视线落在渡丽身上,目光平和深邃。
“渡丽给殿下请安。”渡丽一边行礼,一边瞪大了眼睛偷偷打量予卿。
予卿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只粲然一笑,微微上扬的眼角更加飞扬艳丽,眼波潋滟:“陛下?”
渡丽咬着唇,不敢起身。
临苍王嘴角莫名的起了弧度:“此乃金迭夫人的外甥女,宫长老的嫡长孙女,宫渡丽,与孤的长女同岁。”
予卿点头,“如此。”轻轻抬手,示意渡丽起身。
穆宜见予卿垂下眼来,心中跟明镜一样,忙起身向临苍王敬酒。
予卿低头,浅浅啜一口杯中酒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映出一片阴影,掩盖眼中的若有所思。
尹葡、天华和已经覆灭的洵羽国制度类似,世家门阀显赫无比,在朝中也占有更多的话语权。而懋桑国几十年前还是游牧民族,凭借懋桑族人民天生的勇猛好斗,趁着天华皇朝高祖对尹葡用兵之际,一举攻占懋桑和尹葡相邻的七个城池,又占领了天华皇朝龙华关外向来疏于治理的大片山林和草原,融合了原尹葡国的部分真田族人和天华皇朝的部分汉族人,建立了三个民族的懋桑国,后建立了八部族长老阁制。八个部族如今当数懋桑王太后的母族铁部族风头最盛,其次是临苍王的金迭夫人母族的宫部族和乐胥夫人母族银部族,其余缙、仕、褒、姮、项五个部族势均力敌。长老阁里八个部族的长老皆是能左右懋桑时局的,单凭这一点予卿便有些同情临苍王——这与当初父皇在位时的藩王们大同小异。她当初采取那样血腥的手段,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动手稍慢一刻,如今行走于这世间的便不是她了。至于这个渡丽郡主……金迭夫人,育有三女,又养了临苍王的次子……宫部族的人呵……
予卿将酒杯轻轻置于案上,淡淡的笑着。既然她嫁了,既然他以这般深情款款的姿态,那么,懋桑国,只能是她孩子的。那些敢伸手出来抢夺的人——她当年对亲生的兄弟姐妹都能下得了手,更别说是这些非亲非故又不怀好意的敌人了。
予卿抬眼,恰看到临苍王身旁的侍卫长安陆正偷偷打量她。她微微挑眉,安陆慢慢的将视线垂下去。
予卿玩味的一笑,刚想开口,眼风扫过最末席的将领,留意到刚刚进入正厅的碧落苍白的脸色。焦急的神情落入予卿眼中,突然让她内心腾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
“过来。”予卿的手落在膝上,宽大的袖幅内,她的血脉加速流淌着。
碧落勉强一笑,疾步到正厅中央,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说道:“启禀殿下,城中东北西北有多处民居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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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卿和临苍王等一众人站在龙华关正中央的钟楼上,北边的熊熊火光将天空都照得血红一片。妇孺的哭喊,壮丁的惨叫,夹杂在房屋的垮塌声中,格外的凄厉。
火光中,予卿的脸色一点点从苍白变成铁青。她突然转身,却被筠莘及时拉住:“姑母危险!穆将军已经派人去救火了!姑母若是不放心,让儿臣去督办!”
予卿轻轻覆住他的手,却是对穆宜吩咐道:“传本宫旨意,即刻封闭城门。令黎将军带人围城,放出去一只蚂蚁,我让他偿命!除了轮值的士兵,其他人,随本宫和太子殿下去救人!”她的视线落在临苍王身上。
临苍王微微颔首:“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予卿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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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着一群人策马奔向北方那一大片火光,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剑芒。
马蹄声是如此响亮,被及时营救出来的百姓在哭喊中看到逆光而来的一骑金红色人影。
那道身影是那样明亮而沉稳,同他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中那个女神一样带兵击退洵羽国侵略守卫国土的形象完美契合。
“是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来救我们了!”
“有救了!”
……
予卿翻身下马,面对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百姓,咬牙,握拳,最终深深呼出一口气:“各位请起,祗华还要去查看火情。”
百姓们几乎是迅速的让开了一条路,却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长公主当心啊!”“这火太猛了!”……
予卿冷冷一笑,拂袖,如一缕清风一样飘向那一片火海,声音飘渺如同梦境:“可不是——这火也忒邪门儿了些!”
筠莘失声喊道:“姑母!”这就要去追予卿。穆宜和浣蒲浣莎眼明手快的拦下他,浣蒲飞速说道:“殿下是国之根本,万不可轻举妄动!主子那边,由奴婢们伺候就是!”
筠莘只迟疑了一瞬间,当即点头:“当心。”浣蒲和浣莎对视一眼,浣莎留在原处,而浣蒲和穆宜带了一队取好水的士兵追向予卿消失的方向。
临苍王和安陆也带着人帮忙救火。筠莘则开始处理已经被营救出来的百姓的安置问题。
两个时辰后。
予卿站在废墟中,静静的看着远处依然还在燃烧的火焰。她的外袍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焦黑痕迹,一身尘土,发髻松散,眼眶微微泛红。
“主子,能救的人都救出来了,咱们先回去吧,还要审黎将军和我们的人逮到的几只老鼠。”浣蒲望一眼大火,“太子殿下和穆将军在这里,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
予卿垂下眼,片刻,视线移向临苍王。他和他那个侍卫长在大火里救出了不少百姓,此刻形容皆有些狼狈。她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陛下。”她轻声道。
临苍王正和一个孩子说着话,闻声抬起头,挑眉。
“多谢陛下。”予卿行礼,“此刻百姓大约是脱险了,其后的事宜交由筠莘和穆将军来处理吧。”你和我都可以走了。
临苍王摸摸那个孩子的头,站起来,躬身:“殿下辛苦,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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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行走在管道上,予卿策马与临苍王并驾齐驱:“黎将军逮到几个小毛贼,现正关押在将军府。不知陛下可否愿意替予卿壮壮胆,一同听审?”
临苍王面露惊讶之色:“殿下是诚心相邀?”你是真不怀疑我,还是试探?
予卿淡淡一笑:“此等拙劣计谋,小气又阴损,上不得台面,可不是堂堂七尺男儿的作风。”
临苍王看着她的笑容,若有所思的点头:“孤方才已经说过,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予卿拍拍坐下骏马的脖子,意味深长的说道:“本宫已有良辰,陛下的犬马之劳,怕是行不通的,得换一种才行。”当即一抖缰绳,绝尘而去。浣蒲和浣莎向临苍王抱拳,追随而去。
临苍王看着她的背影,问身旁的安陆:“如何?”
安陆老老实实的回道:“主子,这是街上。”人多口杂。
临苍王哈哈大笑:“走,回驿馆更衣。”先审了那几个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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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卿和临苍王在珠帘后端坐,安安静静的听着帘外随风等人审问犯人的动静。
临苍王暗中观察身旁貌似悠闲的丽人。一身亮丽的湖蓝色骑马装,一支九凤蓝宝石金钗。皓腕上空空如也,裙裾上也只得一只粉蓝色的宝石球形坠,清爽又不失贵气。先前的所有激烈情绪仿佛都消失了,眼眸中是一片潋滟的妩媚动人。他不禁皱了皱眉。
此时,希风隔着帘子道:“禀主子,犯人还是不肯开口,是否要……”
予卿随手放下茶盏,站起来,对临苍王微微一笑:“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致陪本宫走上一遭?”
“孤荣幸之至。”
予卿点头:“甚好。”当先往帘子外走。
临苍王紧随予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堂下跪了六男两女,皆一身普通天华百姓的服饰,但都破烂不堪。脸上还有泥土稻草混合着暗黑色的血迹,且都是大汗淋漓,一副经过了酷刑的模样。
予卿并没有落座,而是走到其中一名女子身前,微微低头,看着那与记忆中的轮廓几乎完全重叠的脸,笑得如同蜜糖般甜蜜:“久仰了,上官二小姐。黎将军实是太粗鲁,竟然如此这般不怜香惜玉,看二小姐的伤势,真是令本宫心疼啊。”
那女子只是将脸扭向一旁,露初不屑的神色来。
予卿伸手碰了碰她脸上被箭矢所伤的伤口。她猛的把脸偏向另一边,可惜经脉尽数被封,她的行动十分不便,这一下便翻倒在地。其余六个男子脸上皆露出不忍和挣扎的神色来,另一女子则对予卿怒目而视。
予卿自然看在眼中,可是她并未表露半分,反而笑得愈发甜腻:“上官二小姐脸上的伤真是棘手,万一要是留了疤,日后和令姐相见,本宫倒不知如何交代了。”
另一女子怒斥道:“妖女!大小姐不会放过你的!”
予卿眉头一挑,制止了属下的动作,也不计较她出言不逊,笑容半丝裂缝也无:“大约这位就是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姚黄吧。果然伶牙俐齿,令本宫心生喜爱。”
唤作“姚黄”的侍婢猛然咬紧了牙。
上官只是看一眼予卿便迅速移开了视线,口中似无悲无喜的回答道:“真不愧是心狠手辣,将血缘至亲屠戮一空的镇国祗华长公主,连上官家的家奴都能叫上名儿来。”
浣蒲和浣莎心中一紧,不约而同的环视堂内,松了一口气,却又紧接着将视线暗暗投向临苍王。
“本宫如何了得,也比不得令姐。”予卿的神色慢慢收敛,严肃而冷冽,讥讽又鄙夷,“美色相惑,令洵羽国主下令进犯我天华国土,边境十城屠城而过,一把大火,寸土寸焦。事后洵羽国灭。这其中的人命,可都是该算在令姐的身上。”
“美色?”上官冷冷一笑,“说到美色,谁又比得上天华第一美人呢?阙於哥哥为了你迟迟不肯立后,这份魅惑,家姐又如何能及?”
予卿闲闲的一笑,似已有些意兴阑珊:“本宫同你们上官家珍珠姐妹和阙於的账,容后再算。眼下——东西交出来吧,本宫饶你不死。”
上官神色一变,犹自逞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颗南珠,冰蓝色。”予卿淡淡道,“上官家双生姐妹一名珍二名珠,是上官诚的心肝宝贝,各自拥有一颗上官家的家传至宝……上官珠,还要本宫继续说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