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城东面连绵起伏的高山上,耸立着一座新建的烽燧。这座烽燧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有十余丈。它如同一个巨人一般屹立在一处平缓的山脊上,扼守在由金城通往关中的官道的必经之处。跨过山脊,则山势陡峭,崖高壑深,地形极为险要。从这里极目东望,只见数不清的山峦层叠起伏,群峰如簇。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天地间云蒸霞蔚,千里陇原就宛如瞬间静止的波涛翻卷的大海一般。陇上风光,道不尽的雄浑奇魄。
回首俯瞰金城,就见群山之间河谷如盆。大河蜿蜒而过,平缓静流,波光闪亮。两岸水车林立,阡陌纵横。在宽阔平坦的土地上,坞堡星罗棋布。而隔河与一座土山相对,金城北滨大河,卓然伫立。远远望去,只见城郭四方,门楼高耸,城上旌旗翻卷,城内屋舍罗列,道路如规。在回旋如带的大河的映衬下,金城轻岚薄霭,雄关似铁,肃穆壮丽。
这个烽燧是金城东部防卫最前沿的一个据点,建成后驻有华部军一队,执行日常警戒任务。
这一日,却是从东面来了一行车马,他们在山道上几经蜿蜒盘旋,终于到达了山顶。只见当先一骑高大神骏,马上之人一身文士装扮,生得仪貌瑰伟,风度儒雅。他身后二骑,马上骑士也是一般打扮,形神颇肖,只是年纪甚轻,仿佛弱冠。
一行人已经沿山道行了许久,方登上山脊,于是纷纷停车驻马,稍作歇息。三人立马山顶,俯瞰金城壮丽景色,不禁一时神驰。
良久,当中者方扶髯轻叹,
“不意金城山河形胜,美景壮绝,深慰吾怀!”
他话语方毕,左手边那个年轻人接言道,
“父亲,这陇上风物与关中大是不同,更罔论河东。也不知姑母大人在这里过得如何?”
为首那人微微摇首,
“想来必是不易。金城苦寒,比不得关东。数载之前汝姑母又家逢巨变,汝姑丈殒于乱。她如今与女儿二人相依为命,个中甘苦,岂足外人可道。”
这时右手边的年轻人出言道,
“前番听兄长言道,兰州李使君对外甥颇为垂青,故堂姊亦得百般回护,礼遇有加。她二人想必应是无妨的,还请兄长宽心。”
为首那人闻言,捻髯不语,但眼中难掩忧色,心中更是波澜起伏。虽说那人曾对他保证对自己的亲姊及外甥女二人皆是优容礼遇,但此人凶名赫赫,威震一方,两个弱女子落在他手里,还不是方圆任他拿捏。虽说她们确也来信言道一切尚好,可谁知是否是不是被威逼之下的违心之语。此番自己千里跋涉而来,总要亲眼见到她们的情形,方得心安。
这时却听左手边的年轻人又道,
“父亲,不是说葳蕤姊姊如今颇得李使君信重,已得授高官。您为何还面有忧色?”
为首那人闻言不禁在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儿子心性学识都是好的,就是还少些历练,对世事险恶还没有太多认识。这个世上那里有女子可做得高官,虽说自己这个外甥女才女之名卓著,只怕也不过是那人的内宠而已,所谓授以高官,也只是掩人耳目的一种说辞。可怜她门第高华,才学过人,却是命运多舛,如今竟沦落为权贵的玩物。此番无论如何,也必要救她出水火。
为首那人不禁回头瞥一眼身后的马车,那里面装载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身家财物。只希望那人不要狮子大开口罢,能看在自己同朝为官的份上收下这些钱财痛快放人。
想到这里他回首轻轻慨叹一声,自己出身河东高门,自幼博览群书,名达乡里。十三岁就步入仕途。高欢凌上,銮仪西指,为尽臣节,他举家避世。后远徙千里来到长安,投奔西魏。却不料物是人非,他所效忠的天子已崩,新君更立。而草创的西魏政权则牢牢掌握在以宇文泰为首的六镇武人集团手中。所以整个朝堂一反北魏重门第的选官方式,非军功不得授职。虽然自己忠义之举大受朝廷褒奖,却始终得不到重用。难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吗?
呼啸的山风扑面而来,让人吸入一口,不觉满肺清凉。那人虽一时郁郁,但是毕竟深识大义,襟怀宽广。面对着壮丽的陇右山河,壮志豪情很快重又充填满胸。他左右环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从弟,两人皆是风姿俊美,满腹经纶。
“正是大好有为的年华啊!”
他在心中感叹道,也由此生出深深的自豪感。自己秉持忠义,诗书传家,两个弟弟也已经出仕,可谓满门清贵。眼看自己的从弟和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家门传承有望,如何不叫他心生宽慰。
他缓声对二人道,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于今时局艰辛,天下纷乱,吾辈当谨记先贤教诲,方不堕吾志!”
左右二人一齐揖手而礼,
“谨受教!”
这时,却从旁边的烽燧中冲出十多名兵卒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队主持刀高声大喝,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地窥探?”
原来这一行人早被烽燧里驻守的华部军士卒发现了。领头的队主见他们上得山来就站在这里探看金城,还不住议论,顿时心中生疑,便带人冲了出来查问。
那三人见有军卒上来喝问,也不惊慌。左手的年轻人冷笑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就是在长安也这般看的,这金城还算是朝廷的地方么,如何就看不得了?”
那队主手扶刀柄,冷声道,
“奉上峰所命,近日需严查来往可疑人等。我看你们行迹可疑,还不速速下马受查!”
左手的年轻人闻言怒斥道,
“大胆!我父乃是朝廷命官,你是何人?如此狂悖无礼!”
那队主却全然不惧,他一手将佩刀从刀鞘中拔出几分,厉声道,
“吾乃华部军大都督麾下,队主,裨将军姬正。你说你是朝廷命官,拿出官凭印信来!否则在下便要得罪了!”
其余华部军士卒也举矛挽弓,对准了三人。
“你们…”
左手年轻人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为首那人伸手拦下。就见他沉声道,
“吾乃当朝员外散骑常侍裴宽。”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右手边的年青人,
“这是我的印信。”
右手那人翻身下马,来到那队主面前,将印信双手奉上。姬正双手接过,却见铜章龟钮,入手沉甸甸的。他虽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东西假不了。他忙双手将印信奉还,然后挥手叫手下士卒收了兵器。他对裴宽拱手一礼,
“下官姬正参见大人。适才职责所在,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裴宽收了印信,在马上略一点头,
“无妨。”
原来裴宽上次从李辰那里知道了亲姊和外甥女的下落,便当场修书一封托李辰带给她们。李辰回到金城以后,将书信转交给裴萱。母女二人方知裴宽已经举家西归。意外得到隔绝已久的亲人的消息,让她们喜出望外,不禁潸然泪下。事后裴萱回书一封,告知裴宽母亲和自己的近况。裴宽接到回书,也是悲喜交加,但心中仍存疑虑。他是朝廷官员,无法擅自出京,直到近日,才得了一个机会,前来金城一探究竟。同行的还有他的从弟裴泥和儿子裴义宣。
姬正验过了裴宽的印信,却又问道,
“请问大人此番来金城是公事还是私务?”
裴宽左手的裴义宣忍不住又怒喝道,
“你好大胆!既知上官在此,上官的行止也是你个武夫好问的么?”
姬正再行一礼,不卑不亢地回道,
“下官职位虽小,却职责非轻。如大人此来是公务,下官少不得就要传讯金城,到时自有上峰前来迎候大人车驾。”
裴宽顿时对这个军官刮目相看,此人虽说只是个末流九品的武官,但是见了自己这个来自京城的清贵高官却是一点也不胆怯,言语颇有条理。
“一叶知林,那人麾下一个末流军官都如此人物,当知其人不负盛名。”
裴宽心中暗忖。他再微笑问道,
“那如果私务又便如何?”
姬正再行一礼道,
“若是私务,则须得在金城门外登记在册,言明名讳来历,此来何干,或探亲访友,或经商游历,还有所停几多时日等等。”
裴宽奇道,
“所有人都须如此么?”
姬正回道,
“日前大都督颁下此令,法无例外。”
裴宽等三人一时讶异不已,他们辗转关陇,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裴宽见识不凡,心中自是更深思一层,
“如此做法虽靡耗人力,却是清廓固本,以绝外患的良法。看来此人其志非小啊。”
裴宽思忖一番,缓声道,
“我与你家李使君相旧,此番便是应他所邀,前来探访,就算是私务罢。”
姬正听了,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然的表情,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道,
“原来是大都督的客人,大人怎不早说来。不过大人来的不巧,前几日大都督却是领军出征胡部了。”
“哦?出征了?”
裴宽不禁眉头一皱,如果此人不在的话,那事情肯定是办不成了。自己千里而来,岂不是白跑一趟。他忙问姬正道,
“可知你家主公何时回转啊?”
“大军已经出征十有余日,不久当有捷报传来。虽说此战必胜,然下官实不知大都督何时方得奏凯而还。”
裴宽听了一时踌躇,自己满怀期待而来,却是扑了一个空,这叫他如何甘心。
这时裴义宣忍不住又问姬正道,
“你怎知你家大都督此战必胜?”
姬正傲然道,
“我家大都督无往不胜,此番讨平些许胡虏,自然不在话下!”
裴宽三人闻言不禁心中凛然,这华部军随便一个军官都对自己的主帅有如此信心,足见此人治军有方,深得军心。
裴宽斟酌地问道,
“你家主公麾下可有一个女官?那个,那个当在其幕府参襄行走的。”
“女官?有的,有的。大人问得可是裴参军?”
裴宽闻言颇觉意外,怎么又出来了一个裴参军?不是该姓李吗?他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了几分,裴不正是自己的姓氏吗,这其中当是有什么隐秘,为掩人耳目或未可知。他又谨慎地问道,
“那位裴参军,她又是何等样人物?”
姬正道,
“裴大人虽说是女流,却是知文断字,学问高深。她从安宁堡起便追随大都督左右,乃是大都督身边第一信重之人。如今授官为兰州刺史记室,骠骑大将军府录事参军,从四品下广武将军。”
裴宽三人听了不禁悚然动容,一个女子为四品高官,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了。要知道裴宽的员外散骑常侍不过五品而已,这个女子的官位竟已在裴宽之上。
裴宽断定这个裴参军多半便是自己的那个外甥女了。看样子她信中所言或许是真的,她真的在兰州得以重用了。他心中半是惊讶,半是高兴,相见的心情更加急迫起来。他对姬正道,
“我与这位裴参军也有些渊源,便先去探访她吧。顺便等候你家主公回来。”
姬正点头道,
“既然如此,请大人稍待。”
说罢,他转身领军返回了烽燧。随后就见烽燧上升起了一面红色的号旗。不多时,一队华部军游骑就出现在山间。等到那队游骑奔近烽燧,姬正出来和他们的领队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到裴宽面前行礼道,
“下官职责在身,不能远离。就由这队侦骑兄弟们护送大人去金城吧。”
裴宽礼别了这个忠谨的军官,随着那队游骑一路下山前往金城。
到了山下,就见大河两岸渠道纵横,一座座高大壮观的水车将河水不断地抽上岸来,通过密布渠道灌溉着两岸的良田。只见一望无际的田地里,粟花飘香,麦浪翻滚,间或还可见农人在辛勤劳作,一片安宁祥和的丰收景象。邻近金城,则大路宽阔,坞堡林立,各类工坊鳞次栉比。裴宽等见了皆在心中感叹,
“不意这金城苦寒之地,竟经营得如此兴旺,就是比之关东也不罔多让。”
裴宽一行到了金城东门,护送的游骑交代了守门的军士几句,便与裴宽秉礼而别,然后如一阵狂飙般疾驰而去。
金城乃是边陲下郡,虽说已设兰州,然自是无法与洛阳、长安相提并论,甚至无法与历史久远的陇上重镇秦州相比。但它在群山环抱的一片平阔河谷中,滨临大河,兀然矗立,仿佛天外飞来一般,在苍茫的群山映衬下显得格外雄壮。裴宽等前面在山上俯瞰金城,只觉河山壮美。现在来到城前,则更觉得雄城如山,气象万千。
这时,守门的将领上来与裴宽见礼。他不厌其烦地重新验过裴宽的印信,并在薄上誊录了裴宽的名讳官称,注明来探访大都督及裴记室。然后他唤过一名队主,由其领路,陪同裴宽等进城,往骠骑大将军府而来。
裴宽等一行人一边往城中行去,一边留意金城内的风物景色。但见金城内道路不甚宽阔,却是格外洁净,地上不见一纸一屑。城内行人往来皆行在道路的右侧,让出中间的大道来,人行熙攘,却毫不纷乱。裴宽等见了心中暗暗称奇。
再看城里的各色人等相貌各异,其中不乏明显是胡种。而男子几乎人人佩刀,无论胡汉,人皆神情冷峻彪悍。而女子则是另外一种风景,少女们往往衣着艳丽,神情大方爽朗,毫无扭捏之气,见了生人也不避让。裴宽一行车马进城,颇是引人关注。其中裴泥和裴义宣二人,生得风姿俊美,一表人才。更引得一些大胆的少女不住地眉目传情。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领路的军官见他二人有些窘迫,便笑着解释道,
“两位郎君勿怪,金城的风俗有所不同。本地女子及笄之后,往往自寻夫家,男女交往无忌,父母不禁。”
他用马鞭指了指那群年轻女子身边经过的一位妇人。只见她手挎一只竹篮,衣着朴素,头上还带了帷帽,垂下轻纱遮住面容。
“不过郎君们看仔细了,这般衣装打扮都是已婚的妇人,万万唐突不得。咱们金城的妇人性情刚烈,最重贞节。若是妇人受了欺辱,则是举族大辱,往往不死不休。二位郎君万勿轻忽。”
裴义宣有些不解地道,
“既是妇人最重贞节,却为何不深避户内,反要抛头露面?”
那队主道,
“咱们金城人丁稀少,男子不是从军就是下地。少不得要妇人执掌门户,造请逢迎,抛头露面是免不了的。”
裴宽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暗忖,
“早闻陇右边陲之地,胡汉杂流,民风彪悍,女****贞。看来所言非虚…”
正当此时,领路的队主突然一勒马缰,停下了座骑。他凝神而立,似乎仔细聆听着什么,但面上已是难掩激动。裴宽等正在狐疑,但是很快他们耳中也依稀听到一种不寻常的动静。终于,这动静越来越大,大家才发现,这其实是人群的呼喊声,是数不清的人在一起大声呼喊。几乎转瞬之间,这呼喊声就已经传到了身边。一时间他们身边所有的人都激动万分地同声大喊起来,
“大捷了!大捷了!大捷了!……”
金城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无数的人群一下子从大街小巷涌了出来,挤到了主街之上,将整个街道挤得水泻不通。无论老幼,就算是刚才还是一脸冷峻的金城男儿们,都是满颜欢笑。那些妙龄的少女们更是欢呼雀跃,满耳都是她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裴家两个俏郎君顿时再也没人多看半眼。
领路的队主此时也没了半点矜持,他摘下自己的帽冠,扬手掷向空中,双臂展开,面目扭曲地在马上狂呼,
“大捷,大捷啊,大都督大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