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河西古道仍然寒意料峭。苍茫挺拔的群山似乎触手可及,一道清晰可见的雪线,将山体平整地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山顶和大部分的山体仍然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晶莹无瑕。而山脚部分的积雪则已经开始融化,颜色深沉斑斓。地面上的竟然也出现了稀疏的植物,由于风劲水稀,这些植物都长得非常低矮,几乎伏趴在地表。甚至可见到星星点点的鲜艳的花朵,它们正抓住这一年中唯一的机会,努力绽放着自己短暂的生命。
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上,几只苍鹰展开双翅,正在高高的盘旋翱翔。它们有时飞上高空,只能看到几个难以辨识的黑点。有时又低空俯冲,天地间顿时回响着它们清越嘹亮的啸声。还有从冬眠中刚刚苏醒的沙鼠等小动物,也来参加这难得的盛会。它们灵活的身影不时在地表出没,偶尔它们还会立起身子,警惕地四处张望。
突然,似乎象是得到了某种警讯,几乎所有的小动物在一瞬间全都失去了踪影。片刻之后,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三名骑士从远处飞驰而来。
“吁……”
这三人突然齐齐地勒住了缰绳,马儿听话地收住扬起的四蹄,慢跑几步,停了下来。一边打着响鼻,甩头扬尾。马上三名骑士,一边拍拍马颈安抚坐骑,一边抬眼不住地往远处张望。
这三人衣着打扮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他们头带黑色宽沿毡帽,身穿右衽交颈窄袖褐色布袍,腰系黑色宽带,足蹬尖首护踝黑色高靴。他们神色警觉,举止利落,倒像是军旅中人。
左边那名骑士年纪甚青,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就听的他开口道,
“阿爷(父亲),这荒无人烟之地,一眼望去,半个人影也无,当是无豫的。”
当中的骑士盯住远方的石碛,反复审视了一番,方沉声答道,
“此处前后无凭,一片坦途,一旦有变,则避无可避,岂可不慎?”
他停了停又道,
“这几日总是有不知来路的人在四下窥探,如今咱们远离兰州的地界,又距凉州尚远,这周遭胡狗凶獗,须的仔细提防。”
他言毕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面带歉意地对右手边的骑士道,
“那啥,弥屈兄弟,我这人嘴快,我可不是说你。你知我早将你当作自家兄弟一般。”
右边的骑士虬髯深目,显见是个胡人,他爽快地笑道,
“何大哥哪里话,我自也是将你当作自家兄长,大都督说的好,咱们华部没有胡汉之分,只有华部人。”
当中那人闻言也禁不住放声豪爽大笑,
“好,好,咱们都是华部人,是一家人。”
大家笑声稍息,那胡人骑士感慨道,
“退役之后,大家都分了田地,可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惯了策马驰骋,追逐飞鹰野羊的日子,又如何侍弄得了田里的庄稼?这才报名来当这护卫。何大哥你却是为何?”
中间的汉子眯起双眼道,
“我们陇右汉儿,打理田地自是好手,但也好武尚勇。咱们在军中走了这么一遭,开了眼界,又岂甘终老乡野间。这次李主事通商突厥,不用军兵,只选护卫。说的是通商,可说白了,还不是担着大都督的差事。如果李主事差办得好了,咱们这些护卫也少不得一份薄功。更不要说,这次护卫酬劳丰厚,咱们这些旧日袍泽又能够重聚一处,大伙儿饮酒吃肉,一同进退,好不快活!”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又道,
“嘎娃子也长大了,也该带他出来历练一下。若能立下些功劳,为李主事赏识,日后也不愁没个出身。”
那胡人骑士感叹道,
“生在咱们华部真正有福,人人有地可种,孩童都有学可上,今后都是了不得的前程。如这趟差使能够成事,眼见咱们华部今后就越加兴旺了。”
当中的何大哥点头道,
“可不说的是么。”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来路,远远的隐约可见扬尘四起,一个长长的队伍正从远处迤逦而来。他回头道,
“李主事大队已经跟上来了,此行事关重大,我们身负哨探之责,万万不可轻忽了。”
身边二人齐声应诺。老何将马鞭向前一指,
“我们再往前行数里,看看究竟!”
然后三人一起打马扬鞭,继续向前奔驰而去。
三人策马在广袤的原野上飞驰,身后扬起阵阵尘土,在朔风的吹袭下一路向后飘荡。苍茫的天野间,似乎一切都象是一副静止不动的壮美画卷,唯见三人扬尘绝骑的矫健身影,犹如三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在荒凉空旷的大地上疾驰而过。
行不数里,他们眼前远远出现了一座形状诡异的丘陵,它顶部平如刀切,就有犹如天外飞来的奇峰,又象巍峨的群山伸出的一只巨足,踏在平坦的荒野戈壁上。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丘陵的颜色与远方的山色溶为一体,只有靠近以后,它才突显出来。三人向丘陵的伸向平原的顶端奔去,想绕到后面去看看。
正当他们即将奔过丘陵顶端的时候,突然对面也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一个身穿皮袍,头戴皮帽的胡人骑士突然从的顶端后面飞奔过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紧接着他身后出现了第二个同样装束的骑士,接着十几名胡族的骑士接二连三地信从山后转了出来。
老何等三人大吃一惊,立刻手下用尽全力力死死勒住马缰,但胯下的疾驰的骏马一时收脚不住,直直向前冲了十几丈远才最终停了下来。对面的胡骑显然也没有料想到面前突然会出现三人三马。他也是立刻紧挽缰绳,他的坐骑被他猛力一拉,马头向后高高仰起,前面的双蹄离地,后面双蹄一弯,整个身子直站了起来,双前蹄在空中蹬舞几下,方才落回地面。这时对面的老何等三人也堪堪停住坐骑。双方只相距几步之遥,几乎面对面地撞上。
老何三人在勒马的同时,已经抽了兵器在手。老何长刀刀尖向前平指,与来骑四目相对,大喝一声,
“什么人?”
就见来人面色若炭,细目扁鼻,双目之间的距离略阔,细窄的一双眸子正放射出如同野兽般的冷光。他冷冷地盯着对面三人只是一言不发。
老何才要再问一声,却不料身边弥屈高喊一声,
“小心!”
然后已经抬手一箭放了出去,对面胡骑中一人应弦惨呼落马。这边老何一低头,躲过了对面偷袭的一箭。他立刻催马上前,挥刀直取当前那人。当前的那名胡骑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弯刀,也已经催马迎了上来。就听
“叮当”的一声,二人手中刀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老何手中一麻,几乎握不住刀。他是老行伍出身,临危不乱,立刻手腕翻转,手中直刀顺着对手的弯刀刀背上的弧线直钻进去,来削对手的手腕。对方也不是俗手,立刻缩手举刀挡住。这时,两马交错而过,那人就势推刀对准老何的颈下就是一挥。老何身体向后一仰,弯刀几乎贴着他鼻尖滑过。
这边弥屈连发三矢,已将对面胡骑中三人射倒。对面胡骑也是雕翎若雨,发箭回射,但仓促之间,他们没有排出阵列,还是一条纵队,前面的人将后面人挡个严实,人多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箭也纷纷落空。小何年纪虽幼,却是毫不慌乱,一边闪躲来矢,一边也张弓射落一人。这边老何打马回转,一边用马镫狠磕马腹,一边一叠声高喊,
“走!走!走!”
弥屈和小何闻声回马就走,小何毕竟骑术还不够精熟,转身之际,竟是落在了后面。当先那名胡骑拍马挥刀直取小何后颈。危急之时,弥屈在马上拧身一箭,矢去疾如流星,直射那人面门。那名胡骑眼疾手快,举刀一格,只听一声脆响,势在必得的一箭撞在刀面上,磕出几点火星。那人心下不禁一凛,略一迟疑,小何乘机催马赶上了二人,与身后的胡骑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原本平静如死地的荒原上,上演着一场生死追逐。老何等三人在前面拼命地用马鞭狠抽马臀,他们的坐骑就如同风驰电掣般一路飞过。在他们身后,十余骑胡骑紧追不放。弥屈有意拖在最后,飞驰中他往往突然转身回射一箭,不时有胡骑应弦落马。众胡骑惮他箭术厉害,也不敢逼得太紧。
老何三人往回奔了数里,远远已经能够看到自己大队人马扬起的烟尘。老何飞驰中从箭袋中取出一支鸣镝,搭弓上弦,拼力往天上射去。鸣镝凄厉的呼啸声,响彻四野。
远处的队伍中一面红地白花的旗帜正在迎风飞舞。
自从带了商队离开兰州,李由的心中就难掩兴奋之情。这次前往突厥通商,李辰不仅几番亲自过问准备的情况,面授机宜。还在商队出发的时候亲自到兰州城外送行。这让李由大受震动。他感觉到了李辰对于通商事物所显示出来的极高的重视态度,这不由让他心中兴奋异常。
李由出身高门,见识多广,办事能力也不差。他在李氏做了多年的管事,经营通商之道正是他的所长。他明白自己没有裴萱那般的才学,所以想要得到李辰的信任和重用和别人拼才学是不行的,而是要发挥别人无法相比的作用。这次只要能够顺利到达突厥,李由对自己成功说服突厥可汗,开通商路这样的事还是有一定的把握的。如果这件事能办成,自己在李辰心目中的地位一定会水涨船高。
更令李由感到高兴的是李辰还悄悄地交代自己为他办一件私事,在出使的途中暗自寻访一个叫阿仁娜的小娘子。李辰将这样隐私的事情交到自己手上,看来已是完全将自己当作心腹来看待了,那么自己在华部的前程今后将是一片光明锦绣。李由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阿仁娜这位小娘子找到。虽说李辰的原话是如果她本人愿意,就将她带回来,但李由决定,一旦找到这位阿仁娜小娘子,就决不能放过了,高低也一定要将她恭敬地请回来。
李由在踌躇满志的同时也不禁有点为自己的远亲裴萱担忧。虽说李辰对裴萱的宠爱在兰州人尽皆知,但裴萱毕竟是没名没分的。况且李辰已经娶了权臣宇文泰的侄女为妻,虽说前一阵他们夫妻闹了生分,宇文氏被送回了长安,但是人家的家世在那里摆着,正妻之位势不可动摇。现如今又冒出一位阿仁娜小娘子,虽然不知其人物来历,但看来也是深得李辰之心,要不然怎会至今念念不忘。可裴萱却还自视甚高,动辄还要拿捏李辰一番。李由想到这里不禁暗自摇头,决定以后有机会要去私下里悄悄劝一下裴萱。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如今李辰是专宠于你,但是将来一旦年老色衰,恩宠不在,又如何自处?还是寻机早日为李辰诞下一个子嗣,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且不说李由心有所想。单说李辰对这次前往突厥的商队寄予了厚望,不但准备了给突厥可汗和他的妻子可敦的礼物,还有瓷器、丝绸、茶叶、漆器等准备用来贸易的商品装满了几十辆马车。李辰只是个地方诸侯,没有和外邦进行直接外交的权力,他也不能擅自将军队派往自己的防区以外。好在李辰前阵子整军,不少老兵退出了现役。所以商队招集了大量退役老兵做护卫,还请了一名因伤残荣养在家的华部军前督主来充任护卫头领。此人名叫傅雄,渺了一目,左边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看上去异常狰狞可怖,他的左手掌光秃秃的,只有拇指还剩了一小节手指。傅雄虽然伤残在身,却仍是勇猛过人,治军有方。他只要往出来一站,不发一声,只是独目凶狠地一扫,老兵们便个个服帖。整个商队五百余人,被他管得井井有条。
自从离开兰州的地界,进入这千里戈壁,李由和傅雄便时刻警觉,这里柔然、吐谷浑、羌、突厥等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还有数不清的小部落,形势极为复杂。但是这么大的一行队伍要想不引人注意是不可能的。最近几天,队伍的四周不时出现不明身份的游骑窥视。傅雄特意往前后左右都派出了哨探,一旦有警,商队可以迅速做出反映。
当车队正行之间,却是后队一辆马车的车轴突然断裂,一边的车轮直滚了出去老远,整个马车顿时歪倒一边。车上装载的货物也翻倒在路旁,散落一地。傅雄听到后面的喧哗声,立刻赶过来查看。他见状忙喝道,
“快解了马!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车夫忙解开拉车马匹的伏辕,将马牵到一旁。大家七手八脚地拾起货物,并卸空了马车。有人取来备用的车轴,一阵叮叮当当的忙乱之后,终于将马车修复如初。等众人重新驾好马匹,装上货物,整个大队已经停下来等了好半天了。
车队开始重新上路,李由见到回转的傅雄道一声辛苦,
“多亏你调度有方,要不然还不知道要耽误多久!”
傅雄道,
“走得路远了,这种事就难免。我出来前特意吩咐他们多备些这种事物,没想到还真用上了。这一路上可不太平,轻易停不得……”
正当此时,突然一声凄厉的鸣镝声远远传来。
傅雄立时脸色一沉,他立刻迈开大步向车队最前部奔去。李由却还在莫名其妙。
傅雄来到队前,大声问道,
“哪里来的鸣镝声?”
“是正前面,何山他们那队。”
当前开路的一名护卫答道。傅雄翻身跳上自己坐骑,他站在马鞍上举目前望。凭借高度,他依稀可以看到前方腾起的烟尘中有三骑正在飞马疾驰,后面还有十余骑正在紧紧追赶。傅雄翻身落回马鞍,对身边的骑士大声道,
“邢彪,带你一队人出去接应何山,顺便抓个活口回来问问。记住别走太远,我怀疑敌人的大队就在近左。”
邢彪大声应诺,然后招呼手下二十余骑冲了上去。
邢彪等人疾驰一阵,只听一声呼哨,他们熟练地分作两队,让过飞奔而至的何山等三骑,然后象一把张开的钳子一般从左右两面迎上了追踪而至的胡骑。
胡骑们见前面突然来了对手的援兵,而且人数上要多于己方,也不恋战,立刻纷纷拨马回转。邢彪那里肯舍,招呼手下紧紧追了上去。但是没追多远,就听见身后自己队伍中传来当当的鸣金声。邢彪等都是退役不久的军人,令行禁止都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所以听到鸣金声立即勒马回头。
原来傅雄接上何山等三人,却见他们人马都已经跑得精疲力竭,弥屈肩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三人的马也都带箭伤。傅雄一边命人给弥屈拔箭治伤,一边询问何山刚才遇敌的情况。当听说遇到的胡骑非常精悍,决不是普通的马贼流寇。傅雄心中一沉,他意识到这次可能要遇到麻烦了。他立即下令鸣金,召回邢彪等人,一边下令全体护卫戒备。同时,傅雄派人去告知了队伍中间的李由。不多时,邢彪等纵马回到了车队,李由闻报也匆匆从后面赶到队前。
李由见了傅雄神色紧张地问道,
“傅都主,怎样了?”
傅雄道,
“李主事,我怕此事有蹊跷。这些人来去如风,颇有章法,恐不是一般的匪类,我们要多加提方才是。”
李由尚未答话,猛听见一声沉闷的牛角号声从远处传来。这声音如同是来自地狱的鬼号,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众人忙四下张望,却见前面突然出现了大队的胡骑,他们就象一道褐色的洪流正向车队滚滚袭来。胡骑人数众多,怕不啻有数千骑。他们两翼飞张,快速地从车队两侧冲过,然后在车队的后方汇合,顿时将整个车队团团围在核心。
李由、傅雄和车队里所有的人见状都不禁瞳孔微缩,面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