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可眼下偏偏平静的出奇。
天边晚霞绚烂,偌大的皇宫,提早陷入沉寂,除了值守侍卫还在穿梭逡巡,这就是一座空城。
缤纷的霞光黯然离场,黑幕慢慢占据整片天空,一抹亮眼的白色由正南门入,经政事堂,过正合殿,穿琼花苑,最终进了凤起殿。在这死寂的城里,恰似幽灵般快速漂移的,是许久未见的卫均。
皓月当空,风子睿身着宽松靛蓝长衫的临窗而立,将桌上纸张展平,从笔架上随手取下了一支笔,笔尖蘸墨轻旋,提笔落下,一蹴而就,挥洒恣意。柔软的月光落于白纸黑字之上,后起之秀。
卫均越窗而入,月光下白衣翩跹,远看长身玉立,似谪仙下凡,但那万年冰冷的表情,只让人感慨夜凉如水。
风子睿放下笔,搁于笔枕之上。
两人对窗而坐,把酒临风,在这没有花前的月下,将官场的丑恶腐朽,权利的明争暗斗,人心的贪婪懦弱尽付于笑谈。
德光三年,风氏公主风清雅失踪,举全国之力寻,未果;
德光四年春,南方连日豪雨,大河决堤;同年秋,北方大旱;西北靺鞨视边境线若无物,全民加入打草谷队伍。
这一年冬,正式改年号天佑,同时与靺鞨缔结盟约,靺鞨自此对风国称臣岁贡良马百数,风国年赐粮二十万石,绢十万匹。
天佑五年冬,睿王端与王妃喜得麟儿,崇元帝赐名子睿。
次年,改年号昌隆,立睿王之子风子睿为太子,此后一切依太子例行。
昌隆七年十二月十七,德元皇后薨;自此崇元帝多病,改十日一朝。
昌隆八年二月初三,崇元帝崩,同日,睿王府大火,其中两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紧紧相抱,疑为睿王睿王妃。
昌隆八年三月十六,风子睿登大极,左相洛云翔、右相罗复、大将军路远共同辅佐。
次年改年号丰瑞,北方各国蠢蠢欲动,大将军路远亲赴北地镇守。
丰瑞五年冬,北方陵国毫无预兆,突然背弃盟约,八万铁骑驰骋飞奔,大举进犯。
路远以全部五万骑兵主动迎战,路远坐镇指挥,望着倒下的一批又一批将士,紧咬牙关,不断发出进攻指令,双方僵持不下,亲自带上风国特训飞鹰队百人冲入战阵,如入无人之地,从南扫到北,又从北杀回来,那百张狰狞的面具上浸染鲜血,就像是地狱来收魂的阎罗。
终于陵国金声响起,士兵纷纷往回撤退,路远下令不再追击。
收拾战场,风国亡近三成,伤七成以上,陵国只多不少。这一战打得两国都是心疼不已,之后两军各自在边境安营扎寨,对峙日久,只是些试探性的偷袭之战,谁也不敢妄动。
丰瑞六年的新春,两军列阵相对,烹羊宰牛,摆酒上桌,遥望举杯,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年节。
丰瑞六年三月,陵国突然撤兵。
丰瑞六年六月,大皇子亲来讲和,理由是这场战争只是他陵国二皇子,一个莽撞的十五岁孩子的自作主张,仅仅是一个误会。京都来旨,和。
这样突然的开场,这样仓促的收尾,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孩子有些过火的恶作剧,近五万将士的英魂就在这双方的相视而笑中轻轻飘散。
丰瑞七年,路远归,奏请皇上亲政,群臣附议,两府一时奏折堆积如山。
次年定年号昭和,风子睿亲政,恢复三日一朝。因首开恩科,取士二百一十六人,均直接派地方任命赴职。此外,似一切照旧。
昭和五年六月,风国皇帝风子睿迎娶右相之女洛凤梧为皇后,琴瑟和鸣。
昭和五年十月十六,右相洛云翔私调禁军,停职却未免官,同时收回所有禁军调令牌,一分为二,凡超出寻常命令任务,需请旨调令,合二为一命令方能生效。
隔日早间,京都几乎所有官员在床侧收到一份近年自家财产人员明细表。
这日早朝,风子睿云淡风轻道,边疆战士保家卫国,常年在外,浴血征战,理应多多奖赏,可国库空虚,连军饷都是常常拖欠短缺,朕心有愧,爱卿们可有良策。
恩科第一榜的各地官员在地方历练五年以后,陆续被召回京都,今日通知其参加早朝,此刻正端正坐于最后三排,个个精气神十足,跃跃欲试展现一番,却不敢贸然开口,只静观其变。
而一向意气风发,舌若灿莲的大臣们默契的集体沉默,表面一切依旧平静的进行着。
沉默片刻,路伯言起身道,“皇上,臣明白您的难处,臣家里几代多蒙君恩,欲将家中几处产业置换了贴补军用,只是如此不宜再任将军一职,臣请辞。”
风子睿叹了口气,“不可,几万家财如何能换得百年良将,将军有心了。”
底下臣子愣是一片静默,不知在心里头盘算些什么。
终于,第一科的状元郎刘向宏忍不住了,朗声道,“陛下,臣愿捐献一年俸禄以充国库,并申请未来三年不领分毫。”
刘向宏十六岁金蟾折桂,彼时的他自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只是未免有些年少轻狂,眼高于顶,于是风子睿为压他的锐气,有意将他发配到黄州,那是南方边陲之地,几乎就相当于被判了流刑。
只是没想到刘向宏着实给了风子睿一个大大的惊喜,本欲一年后就将他调到殷实的乾州,却遭到了刘向宏的拒绝,他立志将黄州这不毛之地进行完全的改造,这一年已初见成效。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黄州有山有水,不仅自然资源丰富,而且气候环境优越,这里有许多别处不曾见过的果实,香甜可口。
令他惊讶的是这里的百姓竟然不种地,也不读书,饿了摘果子吃,渴了喝山间的清泉,到处都是粗壮的木材,到了哪里就临时搭个小木棚,弓箭倒是花样繁多,且分门别类,精巧细致。节日里,全员狩猎,抓捕野味,篝火晚会可持续小半月。
这里男子只着兽皮短裙,女子则有各式短衣短裙样式,在刘向宏其实是环境太优越,生活太舒适了,而使得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不思进取,他们不需要为了生存绞尽脑汁。
只是,到了交税的时候,他们既没钱,又没粮,还居无定所,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这里基本就是默认的自生自灭地区,上头只是象征性的派下来几个地方官,每年给点俸禄,两三年一换,轮到哪家是哪家,一直以来就这么和平的相处下来了。
现在,刘向宏带着自家两个手数的过来这点人手,竟然妄图彻底改变这种现状,不可谓不勇敢。
当然,人是群居动物,这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既然是群居,必然会有首领,刘向宏初到贵宝地,一开始便对这里的首领一一拜访,并非常友好的赠予了柔软的衣衫,精美的饰品作为见面礼。
显然,刘向宏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得太妙了。这丝质的衣裳相比兽皮自是精美了许多,关键是凉爽的多,这里是又热又潮,即使穿再短的兽皮也是难受,可毕竟他们只是有些懒,并非未开化的蛮族人。之所以维持着这样的现状,不过是少根导火索而已,眼下火已经燃起来了。
过不了几天,过来问衣裳的人络绎不绝,刘向宏来者不拒,一个个予以接待,泡了上好的龙井待客,说官府招人,只要被选上了,这就是工作服。
原来,也曾在当地招募过人,甚至开出了比一般州府高好几倍的酬劳,可是无人问津,这一次场面不仅火热,简直就是爆炸了,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原本钱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转换成实用的物质,其优越性就不言自明了。
由此,刘向宏仅以几件衣裳就招募了最优秀的勇士。并从这里开始,刘向宏一步一步的改变着这里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因为人性总是到哪里都相似的,只要发现了更好的东西,总想要拥有。
而要获得,就必须付出,环环相扣。有舍便有得,只不过,只有刘向宏选择了先舍,此后便是滚雪球般的顺其自然,自然而来越来越大。
至此,五年已过,黄州可以说是焕然一新,相比于别地的另一个优势便是,这里的税收全是真金实银,没有半点水分。
这就是刘向宏,得天独厚。
跟着刘向宏之后,同样是这一科的一个个陆续表示要捐献自己的岁入,这还是一群满腔抱负,开拓创新,未来得及龟缩到一家之利的年轻人,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前排一个个老资格本就心里慌慌的,又突然间有这么多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知小子,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首先起身的却是礼部的老太师,颤颤巍巍道,“老臣一生受帝王之恩,愿将京中的两套房产变卖,以献微薄之力。”
“老师,您一生尽忠职守,为国家鞠躬尽瘁,才换得府邸一座,攒下京东郊外宅院一处,有如此爱国之心,真令人动容。朕听闻近日令郎将迎娶李大人家爱女,正是需用钱之时,不如由朕和皇后送您这份贺礼可好,到时我们就舔着脸来向老师讨杯酒喝了。”
“臣谢皇上厚恩。”蒋太师深深一揖,老泪纵横,今生有这样的学生真正的满足了。
风子睿又扫过底下群臣,想来此刻该是想通了今天床侧的表册从何而来吧。
果然,一个个的开始表衷心,争先恐后,不管额上冒汗心里发颤,咬着牙的一个比一个捐的狠,风子睿着实的被感动到了。
不管退朝时,各人走路是蹒跚,是匆匆,或是各样的形形色色,总之,国库转眼之间已经相当充实了。
不论过程如何,总之,结局,甚好。
昭和五年,也就是风子睿亲政五年的日子。也就是说,从第一科的天子门生,到现在刚好五年,按照惯例,在地方历练五年,政绩能力可观的都将回京任职。
这几个月,卫均按照风子睿手中的名册,亲赴各地,重点考察这一届当中优异人才的能力,人品,抱负,同时卫均派出了影卫中几乎全部的力量,一半全面考察名册中的人员,另一半将现今京都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身家全面彻查。
虽然他对于这段时间里,风子睿的人身安全表示担忧,但是这一次必须全力以赴,幸好,一切很顺利。
宫中风云变幻,真如疾风骤雨般诡谲莫测,却又瞬间雨过天晴。
洛凤梧大醉一场之后,大睡一夜又一昼。等洛云翔回家休养,安排好家里后,再次入宫,却是熟悉而又陌生,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可明明一切都如原样。
莫不是酒还未完全醒?看了眼手中放满了陋食巷花样繁多糕饼果子的食盒,晃了晃脑袋,自嘲的笑了笑。风子睿,你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