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住家徒弟便带起头,忙着在院子里摆酒宴了。他们先在草地上铺上席子,在四周堆起一堆堆干树枝和柴火,以备点篝火之用;然后摆上草窝酒桶,打开桶盖,放上舀子。按照惯例,要将鱿鱼干和捣栗子[16]送给佩带乾云丸和坤龙丸的头名和次名,以示祝贺。此外,弟子们还亲自做出各种粗豪大气的菜肴,通宵设宴。置身于林间,温一壶酒,焚一堆秋叶——篝火给清爽的秋夜又增添了另一种风致,每年的这个夜晚,武场的弟子们都载歌载舞,开怀畅饮一整夜。
但在酒宴之前,还得举行一个比武大赛的落幕仪式——由头名及次名带队,弥生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铁斋老人随其后,整个门派的弟子们列队紧跟,一行人到后院祠堂参拜稻荷神[17]。穿过院里的花草丛,由清水观音泉的泉水汇流而成的小溪上,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便是一座假山,稻荷神就供奉在假山后面。
月亮尚未升起,暗夜中飘着桂花的香气。
让今天比赛中的胜者森徹马与丹下左膳比试之后,姑且能得知他的实力远在森徹马之上。但事到如今再让输给森徹马的荣三郎与他较量也是说不过去的了。荣三郎也正是明白此理,才婉拒了铁斋的要求。于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独臂剑客丹下左膳再次铺开那张告示,鲜明的刀疤脸上露出难缠的笑容,一再催促铁斋尽快把乾云丸和爱女弥生赏给他。可无论怎么向左膳解释此赏仅限于本派内部,对其他流派者无效,他也一概不接受。虽说上了年纪,但小野冢铁斋若是亲自出马对付左膳,也还是勉强能将其驱走。但今天的事关系到女儿的终身大事,暂且先随了左膳的意,走为上策。而且只要答应将乾云丸给他,谅他也不至于再穷追弥生不放了——如此考虑之后,铁斋老人才忍痛将头名宝座赐给了左膳。
关孙六的夜泣宝刀被人从书斋小心翼翼地捧来,乾云丸赐予丹下左膳,坤龙丸赐予森徹马,两把刀离开了铁斋之手,转由丹下和森徹马暂为保管。
参拜的队伍来了。弥生将哭得不像样的脸蛋又重新妆饰了一番,把灯笼拿低了些,站到了队伍前头。借着红色的烛光,左膳目不转睛地盯着弥生看,而弥生的心思全放在荣三郎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左膳。
不一会儿,队伍绕了黑漆漆的院子一圈后,陆陆续续回来了。因为要将两把宝刀归还上去,酒宴也即将开始……篝火熊熊燃烧,年轻武士们也热血沸腾起来——所以人群开始躁动了。可就在此时……
森徹马打算把坤龙丸和乾云丸一齐收了拿去奉还给师傅,正不断地寻找左膳的身影。突然他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
“喂!那家伙不见了!中途来闹场的那个叫‘丹下’的家伙找不到了!”
这一声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刚解散的吵吵嚷嚷的队伍整个给镇住了。
“你说什么?!丹、丹下不见了?”
“可他刚才还在那边晃来晃去的。”
弟子们一个个都挤了过来,围着森徹马七嘴八舌地说。
“那刀也拿走了?”
其中一个人这么一问,森徹马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嗯……”
然后便只是连连点着头。
丹下左膳拿着乾云丸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从天而降的飞来横祸!世间传言中的那两把乾坤刀——一旦分开便会云龙相呼、兴风唤雨,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兴许还会带来人间地狱——如今居然分处两地了!
凶签已被抛入人间,很快将会尸首成山,血流成河了!世间将竖起刀山剑林,血雨腥风的战场也将拉开帷幕。然后,因前世之报应而今世不可分离的两把刀会隔着尸山血河相思相慕,并抽抽嗒嗒地哭泣!
传报急情的警钟发出“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响彻铁斋的武场,打破了曙城的肃静。
听闻变故后,铁斋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站在廊下对众弟子下达了命令。估摸着丹下尚未走远,应该还潜伏在武场领地内,便由森徹马率领两队人即刻出宅搜寻,灯笼的火光如萤火虫般飞向根津的水田里。同时,搜查队以“砰砰”击门的方式里应外合。另一方面,铁斋亲自指挥院子里的搜寻工作。割开树根和草根的刀身反射出篝火的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灭。
离群的诹访荣三郎独自一人站在池边,池水倒映出天上的点点繁星。他将腰间的武藏太郎安国刀[18]的刀刃向下,刀鞘末端高高翘起。
夜晚的露水会沾湿双脚。荣三郎提高裤脚踏过草地时,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他捡起来一看,是一条绯红的绉绸捋腰带[19]。呀,这应该是弥生小姐的,但为何会落在此处呢?
正当荣三郎纳闷的时候,院子里白晃晃的刀刃如一根根缝衣针般在黑夜中东游西走,忽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两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并像水面的涟漪那样扩散开来。
“呀!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
“上!”
声音似乎是从屋后的栅栏门附近传来的,但很快又恢复了寂静,而且还能切肤感受到刀剑散发出的逼人寒气。声音中断,估计是双方已开始交锋。
在夜空下依稀可以看见分头搜寻的弟子们一齐向后方跑去。荣三郎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噌”的一下将武藏太郎刀从鞘口滑出,接着便“锵”的一声。
“哇!”——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自己砍中了一个人。
丹下左膳的一只袖子被砍碎了。他左手中握着二尺三寸长的乾云丸,踉踉跄跄地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前,正要甩掉刀上的血。这据说一分开定见血的妖刀,现在就已经尝到了血的味道。
在松树的树根处蹲着一个黑影,被左膳的裤脚缠着,头上还罩着左膳的一只袖子——那是弥生。
众弟子都认为此刻正是发挥神变梦想流剑法的好时机,一下子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剑阵,将左膳包围其中,然后如同收紧渔网般,一寸一寸步步逼近左膳。
左膳那鲜明的刀疤脸笑得扭曲起来,独眼里还放着光。
“我都等不及要用这把刀把你们这帮鼠辈的贱骨头割下来了。这刀它自己也兴奋得发抖,弄得我的手都痒了。嗬!来啊,随你们怎么攻!”
众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动刀。而铁斋此时正背着手站在圆形剑阵外,出神地看着这流浪武士狼狈不堪的刀法。他似乎已超越了敌我之境,神情仿佛在说:“嗬,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刀法啊。”
其中一个弟子已按捺不住了,绕过松树来到左膳的正后方,手里的刀划过草丛——眼看着越来越近了。
“喝!”
一起身,从下往上砍了过去。左膳呻吟了一声“这小子”,却先其一刻把乾云丸挥向空中,一下子便血花四溅了。刚才砍过去的那把刀如彗星掠过黑夜般飞了出去,而那个弟子则早已仰面倒在了地上。
弥生的惨叫声久久回荡在阴森的树林间。
趁此机会,围成剑阵的弟子开始挥舞手中的刀剑,形成一扇扇弧状“刀屏”,从这些“刀屏”间又嗖嗖嗖跳出四五个人影,交错着攻守围住左膳。然而,他们对抗的是落单且嗜血善战的乾云丸。更有甚者,乾云丸现在正掌控在剑魔左膳的手里!眼看着似要砍到了,但左膳腿一弯,独臂的左手拿刀一划,倒是从左到右好几个人的胫骨一并裂开,还未倒下就被踢开了。左膳踏过这些人肉垫子,手里的乾云丸直奔铁斋而去。铁斋往后一退,横扫了过去,可对方毕竟是魔刀乾云而非丹下左膳。他退避开后刚一站稳,第二刀便擦着手肘刺过来,紧接着,乾云丸即重重刺进了铁斋的肩部。
“啊!荣、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