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左膳袒露着胸口,身上的长衫正随风飘摆。不知何时脱掉的草鞋并排斜插在腰间。这姿态看着倒像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人。
一
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这是维持一个空洞的制度、腐败的组织最有效的方法。形式主义与烦琐礼仪也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
在今天看来是何等滑稽可笑的礼仪在当时却深刻地融入了社会组织中,成为极其自然之事。而在这些看似极其自然的事情中隐藏着的是制度、组织的力量。
比如茶壶。虽然只是将茶壶送到宇治茶匠那里灌满茶叶,然后再送回这么简单的事情,但是在护送茶壶往返于江户与宇治之间的路途中的排场可谓一个了得。每当迎送茶壶队伍经过,但见沿途刀枪林立,一乘轿子行进在道路中央,轿子中端坐的不是什么大名,而是与大名同等地位的茶壶。“闪开!闪开!”围拢在轿子周围的武士们口上高喊着。再看众百姓纷纷于道路两旁下跪行礼。
欢送茶壶的队伍第一天到达的是品川松冈屋——一个固定的驿站。
这时石川左近大将的重臣竹田某某回过头来看着众人说道:“欢送队伍由此继续向前,如此盛大仪式,可不是谁都能碰到的,大家好好享受吧!”
这位竹田某某,就是石川左近大将为了逃避日光东照宫的修缮工程,而派往柳生藩前去贿赂老家臣田丸主水正的使者。此次正是这位竹田统领着队伍将石川左近大将的茶壶护送至宇治。
此时正是旅行的好时节。
早上七点,一行从位于神田连雀町的石川大将的府邸出发,之后要经历五十三个驿站。每到一个驿站都会有百姓夹道欢迎,都有山珍海味等待着,还有堆积如山的礼品。这一行人受惯了如此礼遇,从来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
历经数日跋涉,从大矶来到小田原,也就是到达了箱根前面。这里乃是大久保加贺守所统领之地。这里同样备好了美酒佳肴。
竹田一行在此痛饮一番,待肚满肠肥之后再次起程。过了箱根很快就接近了沼津,这里是水野出羽守的领地。
提起沼津,最有名的就是伊贺越道中双六的歌舞剧和泥鳅羹美味。
这是从品川以来的第十三个驿站。沿着从三岛顺势而下的道路进入沼津后,竹田不禁由衷地感叹道:“左手能看富士山,右手能览田子之浦,真是绝妙之景啊!”
当通过千松原后,一行停下来小憩了片刻。随从们纷纷坐在松树下、石头上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而竹田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一边在轿子旁边的行床上躺下,一边取出烟袋刚想抽上几口。
就在此时,从那排松树对面的茂密草丛中霍地立起来一根如同白色柱子般的东西。此刻懒洋洋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
“稍作休息,片刻之后就出发啦!”竹田说着敲了敲烟袋,烟灰“噗”的一声被吹落在地上。
二
将自己心仪的人让与他人,恐怕天下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了。
此刻丹下左膳的内心正所谓痛苦难当。一想到在三方子川河口的渔翁六兵卫家中独处着的萩乃与源三郎,左膳心如刀绞。
想到这些左膳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此刻左膳的心情与难遂所愿的阿藤的心境是何等相似。
然而丹下左膳弃别红尘的方法却是与常人不同。
“凭我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只猴壶。最初为与吉所盗,而后经小安之手到我手中的那只想必是真品无疑。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却突然冒出了数只赝品来,现在也不知真品到了何处。看来只有先将所有茶壶全部揽入怀中了。嗯!不论哪个大名的茶壶都戒备森严,看来我左膳手中的濡燕刀要大开杀戒了!”
如此思量的左膳打算一路上只要遇到护送茶壶的队伍便一通砍杀,然后将茶壶夺过来。也只有在砍砍杀杀中左膳才能忘记萩乃——这正是丹下左膳特立独行之处。
被汗水浸透而沾满尘土,已经成了土黄色的白色长衫被磨蹭得几乎成了布条。腰间的几根布条被打了一个结,如妻子般如影随形的濡燕刀斜插在其中。
左膳将单臂揣在怀中,翻着独眼盯着来往的行人。
“不管是哪里的大名,可有护送茶壶者?”
心中焦急的左膳脸上杀气冲天,逢人便眼露凶光地询问。路过的行人见状吓得纷纷快步远远地离去。敢于靠近左膳的只有狂吠的野狗。
“看来我身上带着血腥之气啊。哈哈哈,野狗们再吼叫得响亮些!”
这些日左膳隐遁在一座偏僻的寺庙之中焦急地等待着猎物。
这时赶往宇治途中的石川左近大将的茶壶队伍出现了。
丹下左膳远远地看见道上扬起来一团白色灰尘,不禁大笑:“哈哈,终于来了一个。”
于是左膳脚下加急,一直暗中尾随着队伍。当快到沼津町时,左膳抄小路赶到队伍前面提前埋伏好做好了准备。
名副其实的千松原。千棵松树林立,这对即将开张的左膳而言真是绝妙之所。左膳分开杂草走向松树林,左膳这架势就像要去和老朋友搭讪一般。
这时的竹田也发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长相怪异的独臂武士。
“这是哪里来的茶壶?——不论是哪里的茶壶,尔等是头一桩啦!能否让在下砍下尔等的脑袋一看?”左膳僵硬的脸庞上挤出一丝笑容问道。
说话间依然怀揣左手。
丹下左膳此刻的口吻不像是恐吓,倒像是在哀求。
三
杀气冲冲的丹下左膳。
丹下左膳一到此时就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平日里的丹下左膳就如同炭灰一般,是一个少言寡语,被人指头一碰马上就会散架的,独眼里放出异样光芒的男子。
而此刻的丹下左膳却是一个在腰间悬挂着的濡燕刀催促下急着杀人的嗜血鬼。丹下左膳变为嗜血鬼时的表情是异常奇怪的。
只见左膳此刻如蜡烛般惨败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这表情意味着什么呢?
“喂!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尾随尔等到达这里的,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把濡燕刀……”左膳说着伸出左手咣啷一声拔刀而出,“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把濡燕刀白费了啊。”
已经砍了无数人的濡燕刀此刻显得杀气逼人。
如同晴天霹雳般,竹田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胆野贼!”竹田扔下这句话,也不管左膳转身往载着茶壶的轿子走过去。
“要想动武就上来嘛。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在千松原跑出来个妖怪!快滚!快滚!”竹田狠狠地瞪了一眼左膳,迈步就走。
只见轿子被左右各三名武士摇晃着抬离地面——这架势就如同抬着主人石川左近大将一般。
再看此刻的左膳,一边若无其事地用那只独眼眺望着远处的大海,一边又好像大腿被虫子叮到了一样交替着抬起后脚跟磨蹭着大腿。
这时只要轻轻地推那么一把,左膳就会倒下。
队伍里一名武士取笑道:“这般模样哪里像个武士,连个农夫也算不上啊。”
当这名武士经过左膳身边时,伸手一掌就击在了左膳前胸之上。
左膳身子一晃却并不答话。
“喂!要站就站到边上,你这不是挡道嘛!”说着又有一名武士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了左膳后背上,“就这模样还挎着把刀,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这名武士伸出一只手从左边推了左膳一个趔趄。“哈哈哈哈,要是挎着把竹刀的话,就可以串鱼肉串儿啦!”说话间又用另一只手将打了个趔趄的左膳从右边推了过来。
“若是名有些姿色的女人在台上挥舞着樱枝倒也有几分看头,一个武士站在这里癫狂,真是令人作呕!”
“现在看着是有些落魄,但是想必以前也是在某个藩主手下干过的吧,真是可怜哪。”
人群中居然有人发出了同情之音。一行人分前后左右穿过左膳迈着乱糟糟的步伐就要走过去了。
这时走在最后的一位黑脸、大嘴巴的武士吼叫道:“嘿!浑蛋东西,闪开!”
这武士说着抬脚朝着左膳的腰间就是一脚。
左膳一下子被踢飞了起来,然后咣的一声一屁股落在了沙石之上。坐在地上的左膳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队伍越来越远。
漫长的千松原上行进的队伍里闪烁着刀枪的寒光。寒光中队伍嘈杂着在视野里越变越小。这场面如同一幅画一般。
“哼哼哼!”
左膳一阵冷笑,拍了拍身上的沙尘站了起来。
四
当队伍正要离开千松原时,只听见最后踢了左膳一脚的那位黑面武士说道:“那时我就说不对,我告之是杨桐林的嘛!虽说是养子,但是我觉得也没必要那样客气。哎,不管怎样,终归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黑面武士正同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同伴聊着天。这位同伴穿着都已经开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