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马家的宅邸,柳生源三郎遭到峰丹波一群人的包围,而他手中的刀却被浸湿的棉布缠住,无法发挥效力。故事本应该接着源三郎遇到的危机继续讲下去,不过,我要在这里做一下整理,重新从头讲起,以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整个故事。
统领三百诸侯,五骨扇和三叶葵[1]家纹的光芒闪耀在六十余州的大地上——这是德川幕府最鼎盛时期的写照。此时的将军已传到了第八代,正是德川吉宗。
那时候,在民间流传着一首歌谣:“伊贺的狂徒,带刺的栗子壳,千万别沾,自找麻烦。”
而歌谣中所提到的伊贺狂徒,正是柳生源三郎。他是距江户一百三十里一带的剑术大名柳生对马守的弟弟。源三郎可是一个剑术一流,但同时又有点令人害怕的年轻武士。他生得一副好面孔,喜欢拈花惹草,品质恶劣虽谈不上,却也是个爱招惹麻烦的人。
源三郎即将要去江户做入赘女婿了,他带上了他们柳生家的传家宝——双耳猴壶作为聘礼。这个猴壶据说来自朝鲜,在艺阿弥和相阿弥[2]编撰的《珍品编目》中,它可是天下的珍贵器物。源三郎一行人带着这件宝贝来到了江户的门户——品川。
就在那一夜,一行人在八山脚下的鹤冈市郎右卫门家里落脚投宿。突然,有人大喊:“少爷!大事不好了!我们在三岛雇的小工与吉偷了猴壶,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可不得了了。平静的水面被激起了一波波水纹,然后扩散到了品川,乃至整个江户。
在江户本乡的妻恋坡,以不知火流派刀法为招牌的司马道场正是柳生源三郎的入赘之地,他要娶的是司马老先生的女儿萩乃。老师父年岁大了,身患重病,现已卧床不起。比他小很多岁的第二任夫人阿莲和道场的教头峰丹波混在了一起,二人图谋独霸道场。因此,他们想方设法要阻止未来的女婿来到道场。
“我们要在老家伙死掉以前,把那个聘礼偷过来,这样,源三郎就只能停在品川了。”
丹波让与吉混在源三郎随行的下人当中,找机会偷走了那个猴壶。没有了聘礼,源三郎的娶亲队伍进退两难。
源三郎一行人只能困在品川。附近倒是有个青楼,他可以去那里解解闷儿,可是,自己一张口就是伊贺的方言,还是算了吧。他只得每天派出一些人马出去寻找茶壶的下落,但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那个丢失了的双耳猴壶实际上少了一只耳朵,所以,一般就叫它猴壶。围绕着这个茶壶的秘密而产生的一系列纠葛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
接下来,再说说位于千代田的将军城堡中的事。
将军府上的浴堂装修得金碧辉煌,八块榻榻米全都包有华丽的高丽花边,更衣间也很宽敞,大大的浴桶上绘满了德川家的三叶葵家纹。在浴桶前面,放着一把绘有金漆彩画的椅子,而正中端坐的就是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后封谥号有德院。
每隔二十年,幕府就要对日光东照宫进行修葺翻新。而幕府常常会指派那些财力雄厚的领藩去做这件事,迫使他们把秘密筹集的军费用在修葺东照宫上,以削弱他们的实力。这是德川幕府的最高政策。每个人都知道,不管多么肥的藩,只要吃下了日光,就会变得瘦骨嶙峋。
到了明年,就又是一个整二十年了。
“喂,愚乐,你说明年的日光修葺工程让谁来做好呢?”吉宗将军向浴堂的搓澡工问道。
如果你只把他看成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浴堂搓澡工,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愚乐是个驼背老头儿,虽在将军府浴堂做事,却是一个大学问家,品格又高,人们尊他为“浴堂重臣”。
实际上,愚乐是将军幕府间谍机关的最高头子。他的消息极其灵通,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据说,吉宗将军经常在入浴时,和这个驼背老头儿商议机密大事。
“明年的日光宫整修让谁来做?”
“伊贺的柳生对马守。虽然他的领藩很小,但却好像有巨额财富藏在暗处。”愚乐回答说。
吉宗将军采纳了愚乐的建议。这样,需要耗费巨资的日光宫整修工程就落在了以刀剑和贫穷出了名的柳生藩。
相传,在过去,选择哪个领藩来负责修葺工程是靠抽金鱼签的方法。在大殿上,各位藩主站成一排,给他们每个人发一个金刚石做的盆,盆里面盛满水。愚乐边走边往每个盆里放金鱼。如果哪个盆里的金鱼死掉了,那么,就说是东照宫神灵的旨意,拿着盆的那个藩主要负责整个修葺工程。原来,愚乐会暗中给那个藩主的盆里盛满热水,金鱼放进去必死无疑。
要论比试刀剑,柳生家可以说是天下一流,可是如今,这烫手的山芋偏偏落在了自己这里,柳生对马守赶紧召集众家臣商议此事。
家臣们也无计可施,大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可该怎么办啊!”“这下完了!”……
有关日光宫重新整修的事儿在接下来的故事当中将成为主要内容。
柳生藩有一位家臣,已经活过百岁,人称他是“活藩史”。据他讲,柳生家的祖先为了以防万一,在某个山间埋藏了上百万两的黄金。众人听了,无不欢欣雀跃,柳生藩总算是有救了。
看来,那个愚乐还真没说谎话。如果找到了那些金子,柳生藩就再也不用受穷了,说不定还会成为日本最富有的领藩。
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些金子被埋在哪儿,只有一张秘密的藏宝图。那么,那张藏宝图呢?
“被封在猴壶里。”那位“活藩史”没有说话,而是写在了纸上。
啊!糟糕!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对马守的高兴在一瞬间又转化成了痛苦。那个猴壶本是作为聘礼被他弟弟带到了江户,现如今已下落不明。
对马守懊恼不已:“我一直纳闷儿,天下的珍品那么多,为什么我们柳生家一直将那个脏兮兮的茶壶奉为传家宝,原来是里面藏了百万两黄金的秘密。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晚了,他只有立刻组织一批人马到江户去寻找茶壶的下落。
妻恋坡司马道场的峰丹波肯定知道茶壶的秘密。他虽然不希望道场的未来女婿来,但是却盼着茶壶来,于是才利用与吉去偷了过来。
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黄金都在那茶壶的肚子里。可如今,令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猴壶到底在哪里呢?
偷了猴壶的与吉正住在尺蠖古巷阿藤大姐的家里,而那个猴壶就像破烂儿一样,被搁置在角落里。
猴壶虽然有嘴儿,却说不出话来。
“啁——啁——”江户湛蓝的天空上,有一只鹰在盘旋着。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
“大姐,天气眼看就越来越冷了。我现在就到妻恋坡去,把在品川从柳生源三郎那里偷来的猴壶给峰丹波大人送过去。”
“你急什么呢?你没听说那群乡巴佬武士们正在到处找这把猴壶吗?现在出去太危险了。”
“你别拦我。还是趁早把这件事了结了吧,择日不如撞日。”
与吉背上装着猴壶的包裹就出门上路了。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峰丹波交代他做这件事时认真严肃的表情。
“那个猴壶对源三郎也许没什么用,但对我们来说却很重要!你一定要把它给我偷回来,明白了吗?”
与吉突然想看一看猴壶的里面。就在他打开包裹,取出猴壶的时候,柳生家的几个武士正从对面走过来。他们发现了与吉,已经开始朝他这边跑过来了。
哎呀!不好!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慌乱之中,与吉赶忙将包裹交给旁边凉粉摊的小伙计——一个叫小安的八岁小童,自己则赶紧飞快地跑掉了。他绕了几圈,好不容易把那些武士甩掉了,赶紧又回到了那个凉粉摊前。
谁知祸不单行!这一次,那个凉粉摊的小童又拿着猴壶跑掉了!
“喂!你给我站住!站住!”
与吉拼命追上去。看样子,那个小伙计是以为包裹里肯定装着什么奇珍异宝,想占为己有。
前面猛跑,后面猛追。跑过了佐竹右京太夫的宅邸,再往前,就是吾妻桥畔了。他们已经前跑后追很长一段距离了。
小安一边继续拼命地跑,一边大声叫喊:“救命啊!快抓小偷!”
与吉听了,真是哭笑不得。
突然,小安不见了。原来,他从桥上跳了下去。与吉也赶紧跟着来到桥墩子旁一看,河滩上有一个十分破烂的拱形窝棚。
那个小子竟然躲到这里。与吉掀开草帘子,探头一看,只见昏暗的窝棚里,霍地有人站了起来。他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浪人。
红褐色的头发乱得像稻草一样,发髻胡乱地搭在前额;独眼独臂,从眉毛到嘴边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刀疤;白色的袍子配上黑色的衣领,衣服上印有骷髅像,白袍子下面是女人穿的鲜红色的长衫,裹在那像竹棍一样细细的小腿上。
“哈哈哈,你找我吗?我就是杀人狂魔丹下左膳。”
他身后,小安像一个侍童,乖乖地站在那里。
与吉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了。
就这样,这个“万人瞩目”的猴壶很偶然地到了孤儿小安的手里。最后,又偏偏落到了独眼独臂的剑魔丹下左膳的口袋里。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个名叫小安的小童出生在伊贺,也就是柳生家的领藩。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当时,他住在浅草龙泉寺附近的大杂院里,隔壁住着换装竹烟袋杆的作爷和他的孙女美夜。美夜今年七岁,和小安的年纪差不多。这两个小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耍。小安是个孤儿,成熟得早。因此,莫名其妙地,两个小孩子竟然说要结为夫妇。总之,小安和美夜十分要好。
一天,小安像往常一样出去卖凉粉,可是却一直没有回来。美夜十分担心。
事情是这样的——
小安跪在十字路口的地藏菩萨庙前祈祷:“地藏菩萨啊,你行行好吧。告诉我,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哪里。我会每天给你上供。唉,真是急死我了,你是石头做的,说不出来话啊!”
一旁的左膳听到小安如此想念自己的父母,十分同情他的身世,于是决定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喂,从今以后,我来做你的义父吧。你哪儿都不要去了。那个什么茶壶就暂时由义父替你保管。我们父子俩以后就在这河滩上好好过日子吧。一个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一个是在世间没有任何希望的丹下左膳,哈哈哈哈。”
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
又过了不久,左膳发现河滩附近每天都有很多形迹可疑的人,他们肯定是冲着那个茶壶来的。于是,他让小安打扮成引人注目的武士模样,拿着茶壶盒子去龙泉寺的大杂院,交给作爷来保管。
小安穿上浪人的装扮走在街上,必定十分显眼。果然,日夜守候在窝棚旁的与吉一路跟着小安,看到他把茶壶交给了作爷。小安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把茶壶交给了作爷后,又和美夜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实际上,这位作爷名叫阿弥,是一位很有名的雕刻家。不知什么缘故,他移居到了江户的穷街陋巷中。他的女儿,也就是美夜的母亲,原来是一个侍女,后来嫁给大户人家当续弦,如今已经不和他们来往了。
在本乡妻恋坡司马十方斋的道场,老师父的病势加重,一直躺在床上苦苦地等待着柳生源三郎。
但是,萩乃却打心眼里不喜欢这门亲事。虽然她并没见过源三郎本人,但她听过那首唱伊贺狂徒的歌谣。因此,她认定源三郎是一个只有蛮力长得像野猴子一样的丑男人。
就在这个时候,妻恋坡的司马道场雇用了一个园丁,他是一个皮肤白皙、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
病入膏肓的司马十方斋老先生,之前曾与同是习武之人的柳生派掌门人柳生对马守约定好,其弟源三郎今日或明日就会抵达江户。
谁知,源三郎都已经到了品川,却把作为聘礼的猴壶弄丢了,捅出了大乱子。这件事大家一直瞒着,因此并没有传到老师父的耳朵里。源三郎一天不到道场,老师父就一天不肯闭眼:“不见到源三郎,不看到他们两个完婚,我死不瞑目啊!”
萩乃十九岁,年纪也不小了。但她却老是往坏的方面想:“那个源三郎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只来自伊贺大山的野猴子。”尽管还没见面,她却已经对源三郎厌恶得不行了。
而眼前的这位身着蓝色短外褂的小伙子,正在给树木捆扎棕榈绳。他就是四五天前道场雇用的园丁。
“伊贺的狂徒,带刺的栗子壳,千万别沾,自找麻烦。”
园丁一边修剪树枝一边哼着那首歌谣,正好被道场教头峰丹波听见。他十分恼火,这个下人竟敢在小姐面前如此无礼。丹波可是有名的急脾气,他喝道:“一个小小的园丁竟敢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
“嗖”的一声,丹波飞出一把小刀,没想到竟被这个园丁一个飞转侧身躲了过去。他使的是柳生派秘传的银杏幻影步,而且,这银杏幻影步竟然能使得如此巧妙,简直是绝了!峰丹波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能将柳生派秘传武功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首先要数掌门人柳生对马守了,其次应该是总教头安积玄心斋、高大之进……哎呀!我怎么这么糊涂!还有对马守的弟弟源三郎啊!哎哟哟!”丹波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千万别沾,自找麻烦。”那个园丁一边哼着,一边走远了。
“小的家住根岸,最近来这里谋生。”园丁当时是这么说的。
没想到,他就是伊贺的源三郎!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识。
他将随从安置在品川,自己却孤身一人来到江户追查猴壶的下落。途中,他也是为了找点趣事,便想到去司马道场查探查探,于是乔装打扮成园丁来到了他的入赘之处。浑然不知的萩乃竟然暗暗地对这个年轻英俊的园丁产生了爱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