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夫人没有和站在一旁的玄心斋、门之丞、大八三人打招呼,而是直接坐在了源三郎的对面。她那嫩白纤细的十指不停地在膝盖上交叉、松开。
一
源三郎站在一边,靠着柱子,呆呆地望着在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朵。他很着急。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实际上,在源三郎的心中,道场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即使没有举办婚礼,萩乃也是自己的妻子。
相反,在阿莲和峰丹波两人的心中,道场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也不承认萩乃是源三郎的妻子。正因为如此,他们才默许那群毫不相干的土里土气的武士们跑到道场里为所欲为。
这两种想法截然不同,互相矛盾。
既然双方都认为只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那就比比看谁的耐性好吧。
这种对峙一直持续至今日。这对急性子的源三郎来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了。
这场对决说不定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难怪源三郎会有些无精打采了。
然而,积极主动地进攻是源三郎的拿手好戏,他能够刻不容缓地将事情处理好。可如今,双方却只是各自立寨为营,成胶着之势而已。
这种消极的局面已经让这位伊贺狂徒等得不耐烦了。他烧榻榻米来取暖,把制作精美的双幅挂轴、绘有金漆彩画的卷轴毁掉,当做柴火来烧水洗澡。他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来搞破坏……
现在,你们总该抱怨些什么了吧。源三郎总是这么想。
可是,无论怎样等待,对方总是一言不发。
走廊的另一头是另一栋房子。在那里,以莲夫人和丹波为首的道场的一部分人自成一派,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过着悠闲的生活。不管源三郎怎样闹事挑衅,他们都能置之不理,生活得越发起劲。
连源三郎的拥护者——伊贺的那些年轻武士们也都感到有些泄气了。
闹累了。
厌倦了。
啊呜——啊呜!源三郎打了一个哈欠,正好与门之丞的哈欠同时,两个人就像是在表演哈欠合唱。源三郎自嘲地笑了笑。
“今天天气不错,真想骑马啊。”
“好啊,正好散散心。”
“我想骑远一点,不想在江户。你可知道哪里好一些啊?”
“小的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墨堤如何?”
“嗯,就墨堤吧。牵马来。”
“遵命。请问少爷,需要谁陪同?”
“你玄心斋,还有大八。三个人就可以了。”
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源三郎与下人们并马前进,离开了妻恋坡的道场。
天空中,云影就像鱼鳞一样,缓缓地晃动着。
二
隅田川就像一条大大的绿丝带,从西北流过,将武藏与下总两地隔开。在远处,隅田川的两岸是富士与筑波两地。
尽管已是晌午时分,但秋天的雾霭仍静静地笼罩着大地,看起来就好像是蒸汽微微地从水面上冒出来一样。隐约之中,摇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红嘴红腿的水鸟啪啪地拍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水面泛起了一波波涟漪——那应该是蛎鹬。
从吾妻桥到木母寺,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河堤。春天,这里会挤满赏梅的游人;夏天,人们会在游船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景。
而现在,秋天已经过半了。一眼望去,田野上已满是枯草与红叶,稀疏的树林和着风声沙沙作响。离开道场时,还是秋季晴朗的大好天,可不知何时,天空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沿河而下的帆船也显得急匆匆的。天色骤然昏暗下来,雨和风仿佛都铆足了劲儿,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骑马用的裙裤发出簌簌的声响,马具也嘎吱嘎吱地响。
微弱的阳光照在源三郎的脸上,清风和着河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源三郎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在他的脑中,除了骑马远行所带来的快感之外,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刚才,在拐过妻恋坡的街角处,源三郎看到两个正在卖艺的女子。不知为什么,她们的身影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看上去比源三郎年长的那个女艺人弹奏着日本三弦,另一个女孩只有九到十岁,她拿着一把打开的扇子,扇子上面放着什么东西。因为只是骑着马路过,所以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源三郎的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那两个女艺人的影子。他想念着自己的萩乃,仿佛对自己有某种好感的莲夫人,还有家乡的兄长,直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的猴壶……这一切的一切都伴随着马蹄的嗒嗒声,将源三郎的思绪带向了远方。
“让这匹马出点汗吧!”源三郎大声喊道,“跟着我!”
源三郎转过身一边喊着,一边猛地抽了马一鞭子。
马儿嘶嘶长鸣,奔腾在河堤上,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玄心斋、门之丞、谷大八三人也赶紧策马扬鞭,紧紧地跟在源三郎的马后。
木母寺有梅若冢,长明寺门前有樱叶饼、三围神社,还有现在红得就跟秋叶神社里的火一般的红叶。白须、牛头天殿、鲤鱼、银鱼……在这盛产名物的向岛周围,到处都是各方风流雅士以及达官贵人的宅院。富商们纷纷将自己的住宅取一个风雅别致的名称,什么庵啊、亭啊、楼啊,连那些饭庄也是如此。透过茂密的林木丛,你可以看到露出来的漂亮屋顶。
在源三郎眼里,这些景色就如同一抹水墨画一样,刷,一笔就画过去了。
吧嗒,雨滴落在了源三郎的额头上。他漫不经心地说:“下雨了……”
“少爷!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玄心斋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少爷,您到底打算去哪里呢?我们已经骑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玄心斋骑着马来到了源三郎旁边,地上已卷起了一片沙尘。在他苍白的头发上,一片落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三
路过松平藏之丞大人的宅邸,穿过须田村,主仆四人来到了关屋村。立马绫濑川桥旁,源三郎结结巴巴地说:“哈……哈,这雨还……还真不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啊,居然下这么大。不过就算浑身湿透了,我也不在乎。”
其余三人围着源三郎,雨借着风势斜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可是,雨下这么大,不管骑到哪儿,也是毫无乐趣的。请少爷还是早些回府吧。”
看到玄心斋不断劝说少爷回府,谷大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再往前,一户人家也没有了。虽说骑马可以散心,可是雨这么大……”
这位年轻气盛的少爷从小就有一个毛病——越是不让他做的事,他就越想要去做,也没有什么理由。源三郎什么也没说,突然把马头转向东南方,沿着小河奔跑起来。
骑了一阵后,源三郎放慢了速度。他想再往前走一走,等骑到水户街道附近时再回去。
堀切以菖蒲闻名,可现在还没到季节。
右首边是若宫八幡的森林,源三郎骑到尽头,见是一条像水渠的小河,交叉呈十字。向右,是市川;向左,是松户。
肩膀已经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门之丞骑着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我想起来啦!”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莲夫人现在并不在本乡的道场里,这件事,少爷,还有玄心斋大人、大八大人,你们都知道吧?”
说到这里,门之丞好像想到了什么绝妙的计划,张望着源三郎、安积玄心斋和谷大八三人的脸。
雨中,四匹高大的马站在一起,身上滴着水珠,骑在马上的四位武士仿佛在商讨着什么。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位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吓得赶紧绕道走开了。
这位伊贺狂徒因为前面无路可走,正在发愁是不是要掉头回去,他感到十分恼火。听到了门之丞的话,他立刻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于是说道:“嗯。如此说来,确实听说过她好像正在什么地方养病。”
“什么啊。说是养病,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在下认为,养病只是对外界的说法罢了,实际上,她肯定正在和峰丹波那群疯狂的家伙们一起策划着今后怎么对付我们。少爷,侍女们聊天时,我听到她们说莲夫人和丹波就在前边的涩江村。”
门之丞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源三郎的脸。
门之丞你这家伙此时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玄心斋与大八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用责怪的眼神看着门之丞。
把这前前后后的几件事情联系起来想一下,今天,提议来向岛这么远的地方骑马的是门之丞;不顾玄心斋的劝阻,并且不露痕迹地把源三郎引向此地的也是门之丞。
四
门之丞仰面大笑,大颗的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继续说道:“那群家伙耐不住性子,像被赶出了道场一样,逃到这乡下,还谎称养病,此事千真万确。当然了,我们无从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样的阴谋,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返回道场。说不定那群狡猾的狐狸现在正聚在一起商量阴谋诡计呢。如果这时候我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嘿嘿,我真想看到他们吃惊的样子,这一定很有趣……”
听到门之丞这些挑唆性的话语,深思熟虑的玄心斋锁紧了眉头:“门之丞,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们与他们毫无来往。更何况,可以说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敌人的情况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虽然我也曾听说过丹波和莲夫人最近好像不在道场,但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来到这附近的宅邸。”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谷大八在一旁说道,看上去他对此事也很怀疑。
其实,不论是玄心斋,还是谷大八,他们都早就知道莲夫人和丹波最近带着十几名心腹来到这偏远的向岛涩江村的宅邸,正暗中策划着什么。而且,就是这五六日间发生的事。
然而,道场到处都竭力伪装出莲夫人和丹波从未离开的样子。可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即使这宅院很大,但毕竟大家住在同一个地方。也就只有源三郎一人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他立刻绷紧了身子,说道:“真是有意思啊!让我们一起冲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哼,正好现在无聊得很。我已经厌倦那种只是互相敌对的局面了。话说回来,在妻恋坡的道场,门下弟子众多,还要忌讳世人的眼光。我已经是忍无可忍了……这远离都城的乡下一隅不正是消灭狐狸再好不过的地方吗?听着,我要你们今天,就在今天,一刀了结那个阿莲和丹波。”
源三郎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微微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决意要这么做了。他不慌不忙地掉转马头,过了土桥,朝着葛西领地的四木村迈进。
玄心斋赶紧策马跟上,劝阻道:“少爷!不管怎样,莲夫人也是老爷的遗孀,您作为女婿,她就是您的岳母啊。如果真可以一杀了之的话,到现在为止我们有多少机会都能……唉,我们一直忍到现在是为了什么啊。请少爷暂时不要冲动,要三思啊。少爷,快跟我回府吧!”
“玄心斋,难道你是胆小鬼?”
“在下不敢。可是自古以来,智谋对智谋、隐忍对隐忍方是取胜之道啊……快回府吧,少爷!”